盛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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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南金东箭》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呈犄角之势,将东方大海围出一片,成为中国的内海,世称渤海,也叫辽海。杜甫《后出塞》中曾咏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发,尚未走出辽国,便弃了陆路,在中京道的兴城改乘八宝崔氏载瓷器茶叶来辽东的商船,扬帆往宋国东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诗中的海路。 观音奴一路闷闷不乐,及至大船驶进这比草原还开阔的海天,精神为之一爽,渐渐有了笑容。这日天气晴好,阳光裂成千万片赤金,倾于湛蓝的海波中,观音奴在左舷放出游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吻的海鸟,崔逸道走过来,笑道:“夜来,你瞧谁来了。” 观音奴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转向崔逸道所指之处,见一叶轻舟顺风而来,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水手们放下梯子,将舟中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声中,一名刚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着周遭,随即向左舷奔来,海风中裙裾翩翻,盈盈欲飞。 观音奴侧身给那女子让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顿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观音奴喜欢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没想到挣扎。 那女子捧着观音奴的脸看了又看,复抱着她,哽声唤着夜来,眼泪簌簌地落到观音奴头发上。崔逸道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来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却哭得这样伤心,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李希茗拭着泪水,嗔道:“我哪里伤心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唤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儿道:“熹照快过来,这是你姐姐夜来。夜来啊,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岁。” 崔熹照性格腼腆,未语脸先红,嗫嚅道:“姐姐。”观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头, ======= 这日正午,观音奴独自经过庭院,木图知道那总是守在她身旁的男子出了客栈,便大胆地走上去,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党项族的热情少年,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决不会掩饰躲闪。 观音奴在沈皓岩独占性的保护下,从来没有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对她来说,得人爱慕并不是什么可资炫耀的事,相反,少年木图火辣辣的表白、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紧张时分泌出的汗水味道,都令观音奴感到被冒犯,甚至激起无以名之的厌恶。她像只竖着毛的猫一样,往旁边跳了两步。 “我这么喜欢你,就算即刻为你死了也甘愿。” 木图说得诚心诚意,却被观音奴当成了要挟,她气恼地瞪大眼睛,果决地道:“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没有和你讲过一句话,没有向你递过一个眼色,既然如此,你要死还是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观音奴从他身旁走过去,把这瞬间憔悴的少年当成庭院中的树啊石头啊一样地走过去。 在这十九岁少女看来,爱与不爱间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必定要等到光阴渐深,她才会想起当年爱过自己的那些人,尽管不是自己所爱,仍该怀着温柔的心去感谢他们,而不是冷漠无情地拒绝与摧毁。 嘉树隐在窗边的暗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口却有种被碾碎的感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柔美的轮廓几乎融进金色的阳光里。只有在最好的年纪,才能有这样的明亮容颜,看得人眼睛发痛,心房战栗。 如此夺人的美丽,如此残酷的青春。爱她,却不被她所爱,这是何等的痛楚和绝望,嘉树现在已经知道。 前来拜访嘉树的没藏空与卫慕银喜站在门畔,也见到了这一幕。没藏空饶有兴味地想:“这就是当年那小女孩么?听说萧铁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有阿修罗之号。她杀人时却连血都不见,也是个小小的阿修罗啊。” 银喜见了没藏空的表情,不禁大怒。她知道在没藏空眼中,世间万物没有差别,一个人不见得比一头猪、一朵花高贵,所以她能容忍他的无情,但他这样含笑望着那异族少女,显然超过了她容忍的限度:“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却可以对这陌生的女孩儿微笑。”银喜的手紧握成拳,因太过用力而折断了长长的指甲。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就是为了这女孩,萧铁骊杀死了我的父亲?如果这女孩要去暗血城,那我也要去,我要亲眼看着她被埋葬。” 没藏空不知道银喜的意志能否抵御灵府大阵的可怕力量,此刻却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躬身应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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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黑山白水》
大兴安岭曼衍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清雅有林下风致。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睛澄澈如水。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小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 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小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娘给你唱一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压低声音道:“希茗是星星,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 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鬟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 ========== 嘉树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萧铁骊固然执拗,你的脾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可想通了,淮南风光美丽,观音奴定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语气道:“既然观音奴的父母在宋国,怎么不愿回去呢?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自从懂事,我不曾羡慕别的小孩有爹妈,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铁骊一样,都认为我应当回到亲爹妈身边。我啊……”观音奴的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样,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出花来。这么大的草场,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种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啰,我不在乎。倘若铁骊不逼我,我宁可留在这里。” 嘉树怅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没有失去你,若是由我亲手将你养大,是否会像萧铁骊一样得到你清澈透明的爱。这突然而至的念头使他对自己也生出厌恶来,默然半晌,将一枚铁哨放到观音奴手中,自己拿着一枚吹了起来。哨音清亮,加以内劲,穿透力极强。 一对半大的游隼循着哨声飞到岩洞门口,头颈处的羽毛黑得发亮,泛着金属般的蓝光,上体灰蓝色,白色的腹部缀着黑斑,眼圆而利,喙短而宽,极为神气。嘉树伸出手,其中一只便飞到他肩上。嘉树向观音奴逐一演示各种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见这对猛禽驯养后竟如此灵巧,正感艳羡,孰料嘉树道:“观音奴,这对游隼一只叫雷,一只叫电,送给你和萧铁骊,即便相隔万里河山,也可以借它们来传讯。” 观音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良如小鹿,欢喜地道:“真的?可我没有什么东西回赠你。”嘉树想了想,道:“你不是有块火凤凰的鸡血石么?被我拾到,没来得及还你,送给我如何?”观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点头。 嘉树叹了口气,只觉她清若溪流,让人一望见底,忍不住切切叮嘱:“观音奴,此去宋国,似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难免吃亏。不可像现在这般随便相信人,说话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 观音奴粲然一笑,仿佛岩壁上的白色花朵,迎着千里草原绽放,纯真而明媚,“那我现在随便相信你,也是不对的啰?” 她笑的那一刻,嘉树仿佛听到了花骨朵绽开时啪的那一声,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似有千里之远,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月光像一匹冰凉的丝绸从指间滑过,他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握不住,静了半刻,轻声道:“那么,你保重。” 辽天庆十年暮春,萧观音奴以崔夜来之名,与崔逸道归宋国。其年焰尾草的花开得极繁,像此后燃遍辽国的战火一样席卷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几乎淹没了草叶的绿色。这场热烈盛大的花事,成为观音奴对故国的最后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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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东京梦华》
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七月廿九。 观音奴一行由西夏归来,自外城的新郑门进入东京。新郑门与西御街相接,沿途尽为妓馆娼舍,故京中皆呼西御街为曲院街。萧铁骊见楼宇雅致,珠帘翠幕高张,玉树娇花掩映,实为生平仅见的华丽之城,不由赞叹。卫清樱也不点破,挽起车帘道:“这儿到晚上才热闹呢,铁骊若有意游览,改日我换了男装陪你来。” 萧铁骊不明白她为何要换男装,点头答应:“好。”想想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卫清樱的面颊露出浅浅梨涡,脉脉地睇他一眼。 观音奴见铁骊被蒙在鼓里,刚要开口说明,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卫清樱对她眨眨眼睛:“大伙儿一起秉烛夜游吧。”观音奴朝卫清樱的手心呵了口气,笑道:“说话算话。” 沈皓岩在旁道:“九姑娘,你自与萧兄游玩,夜来不去那种……”他将“下九流之地”咽回去,神色越发冷峻。观音奴想起他一路不曾开颜,干什么事都没精打采,心里也难受起来,闷闷道:“我不去了。” 卫清樱涵养甚好,面上微笑,心底却想:“夜来最怕拘束, ======== 红衣女郎见晏夺锦呆呆出神,已经无力骂他,心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给了小晏一个无与伦比的灵敏鼻子,就给了他一颗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她拍拍他的肩,道:“小爷想借刀杀人,我却估不透这刀的快慢。毕竟崔姑娘是南海神刀门的弟子,只要她闯出喜蛛巷,英华君和沈三公子必定上门问罪,到时候你们仨有九条命都不够赔。小晏啊小晏,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晏夺锦环顾庭院,喃喃道:“我这些香草怎么办?玄霜苓就要挂果了,我舍不得,舍不得……” 红衣女郎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 然而晏夺锦的表情实在惨痛,她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家伙,只得柔声安抚:“倘若事成,你可以马上回来;倘若事败,我帮你收拾这些花草,一株不少地给你送去。小晏,你一定得走,仨人仨包袱,多的东西就别带了,啊?” 这最后一声“啊”讲得千回百转,晏夺锦哪里说得出“不”字来,俯首答应。 红衣女郎抬手撕下面皮,露出另外一张脸,正是留春院的当家林挽香。她将人皮面具塞进袖中,抱起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我先过去了。喂,发什么呆呢?帮我扶梯子去。” 两人转到墙隅,繁茂的桂树后藏着一架窄窄的木梯。林挽香爬到一半,低下头,望着晏夺锦嫣然一笑:“差点忘了,我怕崔姑娘真的吃下蔷薇糕,所以在茶里放了三日醉的解药。你一口气喝下这么多,要不要留两块糕给你中和一下?” 晏夺锦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与林挽香到村头吴伯家偷枇杷,她也是这么爬到一半时低头一笑,笑得自己的心像只活泼泼的兔子,在胸腔里使劲蹦达,料不到廿年过去,伊人笑容依旧,自己亦情怀如初。 晏夺锦掌着木梯,喃喃道:“挽香姐。”痴了片刻,他的面色突然发青:“你说茶里有三日醉的解药?倘若单服这药,须得用别的药来解,我还要现配。” 林挽香果断地道:“时间紧迫,别为这个耽搁了,把药带到我那儿去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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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劫》
冻云黯淡天气。 巷子狭窄而幽深,赵扶风穿行其间,只觉得天空都跟着逼仄了。路面铺着灰色石板,缝隙中露出幼嫩的草芽。极轻极淡的一痕绿,却透出春天的消息。 长巷尽头有两扇清漆小门,门楣上镌着子归居三个篆字,古意盎然。赵扶风舒了一口气,肯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不过眼前见到的一切实在是颠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天机笔”连子归的住所是雕梁画栋、车水马龙的。 饕餮兽面衔着的铜环已被访客摩挲得光润无比,赵扶风握住圆环,叩响了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小童上下打量着赵扶风,“公子何事?” “请问府上是否有一位叫江快雪的姑娘?” 小童张大嘴巴,吃了一惊,“你找我们小姐?小姐从来不见外客的。” 赵扶风懒得解释与连家的渊源,一笑改口:“我是来请连先生品评武功的。” “你等着,我去问问秀人姐姐。”小童哐一声合上门。 连秀人,容色秾艳而气质疏淡的女子,把着门对赵扶风道:“请教公子的师承?” “在下是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路过临安,想向连先生讨教武学。” “神刀门的赵扶风?你随我来吧。”连秀人的态度顿时和缓,领着赵扶风穿过庭院,将他安置到外堂,“主人午休,绝不容人打扰,请公子稍待。” 赵扶风发现小门之后别有洞天,广阔的庭院里遍植雪松、龙柏、榧树以及白兰,都是终年不凋的树木。院外春意萧疏,进得门来却是满目苍翠,让他心神一爽。长廊外有一棵石楠,已长出鲜红的嫩叶,是满院浓碧中最艳丽的一笔。 赵扶风等了良久,仍不见人来,续茶水的小丫鬟也不见了。天空纷纷扬扬地开始落雪,他踱到廊下,只见薄薄雪片在空中飘舞,仿佛满庭飞花,竟让他觉得是春天的盛放,而不是冬天的踟躇。 一个裹着火狐披风的女子穿林踏雪而来,仿佛一簇跳动的火苗。她走到石楠树下,踮起脚去摘它的枝叶,却无论如何够不着。赵扶风看不过去,掠过长廊,摘下一枝递到她手中。 她接过红叶,却责备道:“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我一跳。”赵扶风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在一起一落间就看出了自己的武功渊源。 风帽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眼乌黑,嘴唇绯红。三种颜色都纯粹到了极致,竟不似世中人。她瞪着他,想笑又忍住,“你只有这件衣服可穿吗?” 赵扶风低头看看自己快要烂成一条条的长衫,以及咧开嘴巴的破靴子,笑嘻嘻地道:“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讲的就是我这种落魄侠少啊。” 她睁大眼睛,表情天真,“咦,你还读过《开愁歌》?武林中肯读古诗的年轻人不多,你很……有趣。” 赵扶风猜她只有十五六岁,好笑道:“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挺大。” 她的下巴微微仰了起来。“来这里之前,你是不是跟江南剑花社的方佳木动过手?他使出了惜花剑的绝招‘十八郁金香’,但你全身而退,还伤了他的左肋。” 赵扶风大骇,“你怎么知道?不过佳木变招很快,我只擦伤了他的左臂。” “你衣服上有十八个切口整齐的破洞,分布在十八个要穴上,自然是方佳木的手笔。而要用神刀门的武功来破他的‘十八郁金香’,只有‘一江春愁’的第三十一种变化才可以。倘若你出刀到位,就会伤他左肋。” 赵扶风越听越惊,他只知道连子归通晓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没想到他家里的一个 ========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小姐,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不久,我就发现徐辉夜身上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般无二。我早知他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小姐。上月,我偶见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小姐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则召回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小姐受苦。”她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江快雪道:“秀人,你没有错,不要揽到自己身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身子往后一纵,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众人的惊呼声中,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拉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父亲胸膛。 不见鲜血涌出,只有六七粒结成冰晶的血滚落地上,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忽然惶恐地哭出来。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到,你哭什么?” “不是有底野伽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他的解药?”转向连秀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的脚一动,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你并不真明白。我祖父是个契丹人,金国灭辽以后,他流落中原,与一个汉人女子生下我父亲,取汉名叫徐峥。我义母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父亲认识母亲时,她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七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叫人吃惊,更叫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十九岁时,我游历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与人比剑,获胜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中一个女子道:‘这人好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获胜,偏要绵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她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车帏……第一眼看到她,我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已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他创立的龙杀,我却志不在此。我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如此,我便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那时我还未正式接位,除了‘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便站到明处来帮快雪。我唯一没有算到的,是那个横插一杠子的赵扶风。此后我利用龙杀剩余的力量,以剑花堂之名在江湖崛起,而快雪……也终于为我所有。 在场诸人均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殊不料他竟深沉酷烈如此。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快雪,‘七灭三破’所以会找上连先生,这缘故,”他顿了顿,“我只告诉你一人。” 连青阮红着眼睛,吼道:“小姐别过去,这恶鬼会害你的。” 江快雪握了握赵扶风的手,低声道:“我一定要弄明白。”赵扶风微微点头。她一步步走到徐辉夜身侧,视线模糊,如同回到血光迷眼的那一夜。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眸中光彩熠熠,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未及他开口,寒鸦之毒竟在这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江快雪只觉面颊一冰,刹那间他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奇丽的光芒,不可逼视。江快雪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指间夹着的一枚毒针,被封在冰中。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不舍,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江快雪侧过头。窗外,阳光明丽,弥望的山水草木像涂了一层釉子,闪着玻璃光泽,空气里流荡着荼蘼的香味。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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