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早》
男人迷失在对权利、金钱和低级趣味的追逐中,女人无法不为之心痛落泪,女人学会了自己关爱自己。女人被女人领引着前行。本书中,三个截然不同的女性,一个事业有成,一个温柔雅致,一个青春亮丽,却都不幸遭遇了被男人欺骗、抛弃、玩弄的相同命运。对男人的失望和愤恨使她们走到一起,结成温馨的姐妹情谊,她们互相安慰,互相扶助,互相支持,终于走出男人的伤害,重建崭新的生活。 |
《她的城》
第一部分 第1节:她的城(1) 她的城 1 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 2 这还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钟过去了。 3 蜜姐瞥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瘦溜的手指伸过去,摸来香烟与打火机,取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噗地点燃,凑近火苗,用力拔一口,让烟雾五脏六腑绕场一周,才脸一侧,嘴一歪,往旁边一吁,一口气吹得长长的不管不顾,旁若无人。 蜜姐眼睛是觑的,俩手指是黄的,脸是暗的,唇是紫的,口红基本算是白涂了只她喜欢涂,觉得自己是女人。就这,一口香烟吞吐的吸相,蜜姐当兵的底子就出来了。要论长相模样,蜜姐也算安静秀气,却再文静秀气女子,军队一待八年,这辈子就任何时候往民间一坐,总是与百姓不同。她说话笑呵呵热情嘹亮;待一急起来又立刻有一股兵气伐人。蜜姐在汉正街窗帘大世界十年,做窗帘布艺生意,批零兼营。汉正街是最早复苏的小商品市场,绝望而敏感的劳改释放犯社会闲杂人等在这里嗅到改革开放气息甩开膀子大干,因此这里最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针尖大小生意也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这就又把蜜姐塑造了一番,这回塑造的方向是革命样板戏里头的阿庆嫂,一个茶馆老板娘。出落得蜜姐,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活活成了人精;脸面上自然就是一副见惯尘世的神情,大有与这个世界两不找的撇脱与不屑。这样的女人做小生意好像也很大,不求人的。路人来来往往,有心的,不免要猜度和担忧这巴掌大一擦鞋店,在汉口繁华闹市,怎的过日子?蜜姐自是每一天都过下来了,分分秒秒都从她心尖尖上过,不是人能晓得的,也没可说。 4 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二十分钟过去了! 逢春还撅着屁股,陀螺一样勤奋旋转,擦着那双已经被她擦出了面目的皮鞋。 "他妈的!"这三个字,无声却狠狠掀动了一下蜜姐的嘴唇。许多时刻,人总得有一句解恨的口语。不代表什么,就代表解恨。武汉人惯说:"个巴妈!"。蜜姐16岁就当兵去了,在部队就惯说了:"他妈的!" 就逢春擦出来的皮鞋来说,的确,是一双顶尖好皮鞋,蜜姐看得出来这货色不是意大利的就是英国的,可那又怎么样?他妈的,这单生意也还是做得时间太长了!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蜜姐的警句格言之一。警句格言与粗口国骂,都是部队生活培养出来的。蜜姐自己很喜欢。时间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比如爱情。又比如擦鞋。擦鞋比爱情更容易说明问题:五年以前擦皮鞋,都要替顾客解鞋带的,角角落落和缝缝隙隙,都是要一一擦到的,手脚再麻利也得七八上十分钟。随着物价飞涨,从前进一路拿最普通鞋油,从三角钱涨到了三块钱。没道理的是,市面万物都涨价,擦鞋店却不能涨。六渡桥那边的瀚皇店想涨到五元,就有顾客愤愤地:"你不是那个沈阳一圆擦鞋服务公司的连锁店吗?在武汉本来就两元了,还涨?!"好像擦皮鞋就该尽义务似的。他妈的,这就是民意。民意在许多事情上就是蛮横,但它就是很难违抗。那么就凭你蛮横吧,蜜姐懂得顺应。蜜姐不涨价了,她坚持两元不动摇。她傻呀?她不傻。天底下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明不涨暗涨可以吧?擦皮鞋不涨擦其他鞋涨可以吧?顿时,皮靴凉鞋类不叫擦皮鞋了,叫"美容";休闲鞋旅游鞋类也不叫擦,叫"养护"。只两三条细细皮草勾连的凉鞋,蜜姐一见就可以拍案惊奇:"哇好精彩的鞋,满大街就你一人穿好个性化哦!"就这一句,肯定搞定。一番"美容"之后,你说五元她也付,你说八元她也付。若不付,那她自己都要面孔涨红下不来台的。时尚概念是一个店大欺客的东西,大凡喜欢在繁华闹市逛街的人,最怕别人看自己老土,不怕多付三五块钱。现在做生意发展到根本是玩概念和玩时间了。以前擦三双的时间现在坚决变成擦六双。进出店子的人愈多,人气愈高。人都是人来疯,把人搞疯就赚钱,这一点绝对!蜜姐唯一的问题在于:她是老板,她不亲手擦鞋的,时间不掌握在她手里,要靠全体工人的灵活机动。 第一部分 第2节:她的城(2) "喂!必须时时刻刻掌握时间啊!"每天开门之前,蜜姐都要凶一句,再一笑俩酒窝:"拜托了!"又会打又会摸,蜜姐深谙其道,几个擦鞋女,被她盘得熟熟的,要怎么捏怎么捏。蜜姐什么人?是在汉正街做成了百万富翁的人! 逢春也来了三个多月了。她应该懂。她当然懂。逢春如果是个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也就给足街坊邻居面子了。蜜姐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部队管"兔子不吃窝边草"叫做"军民共建",这是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就算蚀本也得赚笑脸。不过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底线:我蚀本让你玩玩,三天够厚道了。一般见工,试用只一天。一天都是蜜姐厚道。一天送正餐两顿,菊花茶随便喝,这不是厚道是什么?来做擦鞋女的多是农民工家眷,蜜姐全当扶贫。 |
《《致无尽岁月》》
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把头晃一晃,就可以感觉到生命的速度是飞——我的二十岁,分明就在一刻之前。 用现在人的眼光来看,那个时候的二十岁很傻:脸蛋又大又红,皮肤上生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绒毛下充盈着饱满的水分,天然得与秋天的水果有着本质上的一致,以至于经常惹起的是人们吃的欲望而不是别的。经常有这样一些中老年妇女,她们趁我不备就揪住我的脸颊,笑眯眯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吃你一口哇! 那个二十岁,真的就在不远处。就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相交的时刻。距今不到二十年。那一年我在武昌青山区红钢城的一片荒地上栽了十一株樟树苗。我清楚地记得是在泥泞的春雨中栽的,自己挖的树坑,穿着一双新买的黑色长统橡胶雨鞋。 那些樟树现在也只不过碗口粗,还不能算作大树。 而我的雨靴上至今还牢牢地黏附着黄色的泥土。前几天我们家下决心清除废旧物品,我一眼就看见了我那双沾满黄泥的雨靴。它被他们扔在一堆现在的报纸中,压在一个彩色的性感女郎身上。我不声不响地把雨靴拎了出来,又放回了储藏间。 在储藏间,我关上门小坐了一会儿。我从雨靴注意到了储藏间这个地方。感谢上帝,生活中总有一扇扇门在向我开启:我又在突然间认识到储藏间原来是一个好地方。储藏间存放的都是故事和历史,而且是属于你个人的故事和历史,不是那些充满了噪声的史书。储藏间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那么凌乱和随意。正是这种凌乱和随意的姿态,才告诉了我们什么才可以叫做出世和潇洒。而到处积淀的灰尘,那才是真正的沧桑。储藏间不说话,它把故事和历史,把来龙与去脉都含蓄在它本来的形状里。 你心里想看什么,就可以看得见;你真心地想交谈,它自然与你窃窃私语。尤其让你舒服的是,你不必担心你的眼睛和心旌被照花和扰乱,它已经绝对没有了,或者说已经完全收敛了新东西的耀眼光芒,那种类似于暴发户,新贵,当红明星和刚出厂的家具的光芒。它酷似明朝的瓷器和那些最好的音乐,它们都是没有一点燥光和燥气的,是那么地温润,柔和,宁静,悠远。沐浴这种智慧之光,你便有可能走出迷途,回到你真正的老家。我在储藏间小坐了一会儿。 我想,一个人只要生存空间许可,储藏间应该是必须的。我想,储藏间大约是我将来老了以后常坐的地方了。然后,我会被我的孙子辈在外面阳光下的大声叫唤所惊醒。他们叫道:奶奶在哪里呢?我饿坏了! 我前不久的二十岁就在那里。在还没有买那双雨靴的前个把月。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我把一双胳膊袖进袖笼里,靠在洪湖县县委招待所的大门口,看大街上纷纷跌跤的人们。结着厚厚冰凌的柏油路在这里有一个优美的坡度,骑自行车的人们有百分之九十在这里落马。更好笑的是洪湖的人民似乎都很蔑视冰凌,他们一个个满不在乎地骑过来。当他们淬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时候,满不在乎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从他们的脸上逃遁,紧接着,他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就是使二十岁的我被紧紧吸引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的唯一原因,也就是惹得我不时地开心大笑的唯一原因。二十岁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原因。就是这样,我认识了大毛。大毛也是知青,也是在县委招待所住着,等候招生学校来接人,我们先’天就具备了相同的血缘。 大毛也是来看人跌跤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站在我的身后不断大笑。他一笑,我的头顶上就刮过一阵风。在那滴水成冰的季节,我的头顶冷得就像要被刀子刮掉。于是,我就不得不回过了头,并且,朝着他,把自己的脸蛋慢慢地扬了起来。 我说:喂喂,请你把你的嘴巴拿开好不好? 大毛说:你说什么? 我摘下朋友从医院里搞出来送给我的大口罩,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大毛的眼睛像电压正常了的灯泡一样的慢慢地明亮起来。顽皮的笑容含在他的眼角,他故意地说:请问,我的嘴巴应该拿到哪里去? 大毛露出了他整齐的白牙齿。 我的二十岁非常简单幼稚,坚信具有整齐雪白牙齿的男青年就是清洁的,聪明的,有理想的好青年。后来,我在知青住宿登记簿上看到了大毛的学名,他叫共党生。他的学名更加支持了我的信念:共产党生的哪有坏人? 奇怪的是,从认识大毛的那一天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我就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学名。 =========== 大毛说:我?我当然没有。这么多人都看、都说好的东西想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通俗故事而已。这是我对一个采访我的记者说过的话,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了。 我说:大毛,我觉得你可以不喜欢《泰坦尼克》,不去看它,这很正常。如果你就这么平静地如实地告诉记者说我不想看它,那就真的是正常。但是你为什么要对记者下断言说它不是好东西呢?你没有看你就说它不是好东西的根据何在呢?因为大众都说好,那个东西就一定通俗不堪?对吗?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不是大家,对吗?你是极少数的精英? 对吗?你要发出和大家不一样的声音,以便引起大家注意,不是吗?其实这不就正好说明,你毫无事实依据地否定某个东西的心理基础纯粹是出于最世俗的动机吗? 大毛看着我,有点发愣。 我也愣了。大毛是难得的稀客啊,我这是在于什么呢?我如此激烈地批评大毛是为什么呢?我是在报复和打击他!我有一点儿明白了。看大毛的样子,他也有一点儿明白。但是为了什么要打击和报复呢?这就又不明确了。为着柳思思抑或为着女人这个性别?为着某种一直盼望却又不希望发生的冒犯?为着突然撕裂了我们之间保存完好的某种默契?为着他生气勃勃大大咧咧地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为着我们骨肉般地相同和仇敌般的不同? 我几乎要哭。我说:对不起,大毛。 大毛摸了摸我的肩头,说:没事。 稍停,大毛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湖边的水气太重了。我始终还是受不了武汉的气候。 这一次的谈话是我和大毛相识以来最尖锐也是最失败的一次谈话。我们都感到了流血和疼痛。比流血和疼痛更使我们难受的是彼此话不对茬。 回到房子里以后,大毛活跃多了。他和我丈夫开着男人之间粗鲁而健康的玩笑。他们爬到阁楼上去翻看多年以前的旧报纸。直到我大声地叫他们下来吃饭。这时我认识到:有一定距离的,生疏的,萍水相逢的友谊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没有责任和负担的友谊埃黄昏来临之前,大毛要走了。原来我是打算了他要住两天的,我甚至已经将客房换上了新的卧具。 散步回来以后,我猜测他不会住下来了,果然就是这样。在大毛豁朗的自由的姿态面前,我和我丈夫的挽留显得庸俗而多余。大毛又刮了胡子,洗了脸,西装穿得很有派。他和我丈夫紧紧地握了一个手,从我家的花园里走了出去。 我丈夫对我说:你去送送大毛。 我跟在大毛的身后送他,送到了花园的篱笆门边。我止步了。我穿着一件松垮的灯芯绒外套,手里端着一杯茶。我想说点什么,可说出来的话,从内容到语气都很像母亲给儿子的,我说: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埃大毛说:知道的。你也一样。 我说:再见了。 大毛:我们会再见的。 我目送大毛走向来接他的小车,那小车是他用电话召唤来的。大毛无论在哪里都有神奇的能力,就像当年下油凌的那一天,一眨眼,他就借来了一辆自行车。大毛的脚步非常矫健,毫不拖泥带水,正是那种不倦地追逐更肥沃的土地,不倦地追逐更新更好更完善的脚步。这种脚步也带着浓厚的天生的痕迹。 大毛在上车之前回头望了望我。我把手微微地举起摇了遥突然,我非常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十几年的岁月就在他和我之间忽忽地过去了!如旷野里灰色的野兔在奔跑。说简单也很简单,大毛一直想把我带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而我竟然傻乎乎地在武汉一呆就是十几年将近二十年! 雾霭越发深重起来。路灯跳了一下,亮了。空气中的水分几乎用肉眼可以看出来。它们渐渐地浸透了我的肌肤。我呼吸困难但通体滋润。武汉的水是甘甜的,这不能不承认。我在园子里久久坐着,好像等待着什么。不,我没有等待。我是在想我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要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是那样地生活。是不是由于我从小的经历就埋下了我这一生的伏笔呢?是不是我这个人注定了或者说是习惯了在忍受苦难中捕获那细小的微弱的幸福呢?或者说人生的幸福本来就细小和微弱,我是为了扩大它而在病态地自虐呢?为了看见食物那眩目的美好,我宁愿饥饿。为了永远的相聚,我宁愿一再地分离。 我在用失去收获得到吗?我在用坎坷拒绝平淡吗?我在用缺陷逃避完满吗?是啊,在我这个年纪,我已经慢慢看见了自己,从透明的二十岁走了过来。对于这个姑娘,我有多么熟悉就有多么陌生,有多少喜欢就有多少讨厌。我一直试图对她解释清楚什么却永远也解释不清楚,其中包括对大毛深深的歉意和比歉意更深刻更复杂的那份感觉。 |
《有了快感你就喊》
卞容大是卞容大的名字。 卞容大的名字是他父亲的得意之作,他父亲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人称卞师傅。卞容大自从进入小学,其姓名就屡屡遭受师生的嘲笑。同学们为他取绰号,“小便”,“大便”,“小辫子(女孩子)”,等等。有三位任课老师,在用花名册点名的时候,把卞容大念成“卞———容大”,或者“卞容———大”,他们拖长嘲弄的声调,脸上浮现着不解的表情。这是三位年轻的贫宣队教师,在学校很红,是从最艰苦最偏僻的农村选拔出来,掺沙子到大城市的教育战线,作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管理学校的,只要他们的经验认同不了的东西,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封建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嫌疑。卞容大因为自己不合主流的名字,加上他瘦小的身体,在小学阶段就无法振作。卞容大曾经斗胆对父亲提出过一次要求,希望自己改一个名字,与大多数同学一样,比如:建国,爱国,向东,爱东,文革,革命,强强,钢钢,诸如此类,以适应时代潮流。 卞师傅轻蔑地说:“放屁!” 卞容大还在嗫嚅,卞师傅一扇巴掌横扫了过来。卞容大猝不及防地被打倒在地,他不敢流泪与忧伤,赶紧爬起来,找到离他最近的墙壁,以背贴墙,立正站好,两眼平视前方,直到父亲认为他受够了惩罚———这是父亲教育儿子的惯常做法。卞容大立刻明白:从此他再也不能就名字的问题给父亲添麻烦。卞容大的母亲早逝,卞师傅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儿子,一切都是异常地艰辛。因此,卞师傅一定要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在卞师傅看来,标准就是:积极向上,建功立业;成绩优异,口才雄辩;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睡如弓;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流血流汗不流泪。卞师傅在新华书店工作一辈子的最大收获,就是从书山书海里摘录了三大本人生警句格言座右铭,他非常敬畏这些智慧的结晶,他才不会肤浅地随波逐流。 卞容大13岁的那一年,做了这么一件事情:他烫伤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在父亲出差外地的一个深夜里,卞容大躲进集贤巷深处的一座废旧仓库,点燃了一大把蜡烛。他用右手擎着燃烧的蜡烛,摊开左手,将滚烫的烛泪,浇在自己掌心里。卞容大听见自己的牙关错得咔咔响,剧烈的疼痛使他头昏眼花,心跳紊乱,直至他最后双手发抖,蜡烛散落一地。值得骄傲的是,卞容大没有呻吟,没有叫喊,成功地保持了高贵的沉默。卞容大学习过一篇描写江姐的课文,他很喜欢。中共党员江姐,是一个高雅体面的少妇,穿一种叫做阴丹士林蓝的旗袍,外罩洁白的绒线外套,脖子上垂挂红色的长围巾。当江姐沦为国民党的囚徒之后,行刑手把长长的竹签削尖,一支一支钉进她的手指头,用这种酷刑逼迫她屈服招供。而这位穿旗袍的少妇,没有流泪,没有哀叫,却冷笑着,举起自己血淋淋的双手,主动地把竹签朝墙壁上撞了过去。瞧瞧,让你们瞧瞧吧,什么是高贵的沉默!卞容大在烫伤自己手掌的过程中,领悟了什么叫做高贵的沉默,从此,卞容大找到了武器。面对所有的嘲笑欺辱包括父亲蛮横的惩罚,卞容大都会凭借自己的左手,用高贵的沉默抵挡一切。在关键的时刻,卞容大只须将他的左手攥紧成拳,便可以绝对地不吭一声。藏在他左手掌心里的那块疤痕,会浮现在他眼前,召唤他领引他,给他自信与骄傲。 ===== 卞容大没有听进去妻子的话,美国直升机黑鹰被击中了!卞容大叫道:“糟糕!黑鹰栽下来了,我的天啊!” 电视屏幕上枪炮齐鸣,血肉横飞。密密麻麻的索马里人欢呼着,举着刀枪和木棍,拥向黑鹰的残骸。美国飞行员,在冒烟的机舱里,拖着断腿,露出绝望的神色。黄新蕾始终没有理会电视,她一直注视和等待着丈夫。卞容大一直都没有面对妻子,他一直都以为妻子会过来与他一同观看索马里。黄新蕾离开了,她独自走进了卧室。 影片结束了,卞容大还是心潮难平。他靠在沙发上,吸上烟,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卞容大平静下来之后,听到了从里间传来的轻微鼾声和磨牙声。儿子在磨牙,鼾声是黄新雷的。她睡着了。卞容大明天要远行,今夜,他的妻子睡着了。但是,比起索马里人民来,卞容大认为自己应该有满足感。黄新蕾的健康状况太差了,能够多睡一会儿是好事。大家不都说男靠吃女靠睡吗?让她睡吧。女人还是健康的好。卞容大情绪亢奋,一时间无法入睡。他吸完一支香烟之后,进了卫生间。卞容大轻轻地插紧卫生间的房门,坐在马桶盖上,开始抚摸自己。最后一刻,当他差点控制不住,要发出叫唤的时候,他握紧了左手。卞容大还是成功地保持了高贵的沉默。可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厌恶了自己所谓高贵的沉默。明天他不想再这样了。明天他也不会再这样了。前路是莫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去西藏会怎么样。但他知道,那并不重要。卞容大变了,卞容大已经暗暗地转换成另外的状态了。卞容大将留下从前的卞容大,一个真实的卞容大即将远行。远行是男人永远的诱惑,没有什么能够拴住他们的心。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卞容大在心里问自己:“肯定回不来了吗?”卞容大听见自己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
《一冬无雪》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个惊悸,醒了,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竟以为是在噩梦里。待他反应过来,知道是儿子掉到了地上时,他老婆已经赤着脚下了床,颤颤地唤着儿子。母子俩在窄狭壅塞的空间撞翻了几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团。 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他知道,一个家庭里半夜发生意外,丈夫应该保持镇定。可是灯绳怎么也摸不着!印家厚哧哧喘着粗气,一双胳膊在墙上大幅度摸来摸去。老婆恨恨地咬了一个字“灯”便哭出声来。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头柜上,一把捉住灯绳的根部用劲一扯:灯亮了,灯绳却扯断了。印家厚将手中的断绳一把甩了出去,负疚地对着儿子,叫道:“雷雷!” 儿子打着干噎,小绿豆眼瞪得溜圆,十分陌生地望着他。他伸开臂膀,心虚地说: “怎么啦?雷雷,我是爸爸哟!”老婆挡开了他,说:“呸!” 儿子忽然说:“我出血了。” 儿子的左腿上有一处擦伤,血从伤口不断沁出。夫妻俩见了血,都发怔了。总算印家厚先摆脱了怔忡状态,从抽屉里找来了碘酒、棉签和消炎粉。老婆却还在发怔,眼里蓄了一包泪。印家厚利索地给儿子包扎伤口,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内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是他给儿子止的血,不是别人。印家厚用脚把地上摔倒的家什归拢到一处,床前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儿子的头,说: “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吗?”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个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 星期六,容小多好像是为了赎罪,端出了让大家喜出望外的美味:红烧鸡块。尽管有些烧糊了,有些还是夹生的,仍然不可否认它本身的价值。生姜、小葱、五香粉、味精和黑胡椒总算有了一次献身的机会,它们和鲜肥的鸡肉在锅里一煮,锅盖一揭……那诱人胃口的香呵! 天天的豌豆酱,辣椒糊和老包菜刮干了肚里的脂肪,这下真解馋哪!“非洲人”也高兴坏了,歪着脑袋啃鸡骨头,一点一点地好不逗人。秋伟宜吃着,心里总有些过不去。朱队长偏巧回湾子去了。鸡不在这一餐吃不行吗?躲掉一个同锅灶吃饭的人,未免太…… 秋伟宜忍不住了,说:“小多,给朱队长留点儿吧。” “一人一碗,三个鸡头六只鸡爪给‘非洲人’了,没了呀。” “我这儿还多着,就——” “秋伟宜,不爱吃给我。”欧光星说,“这能留谁还不留?可惜不是我算盘上的开支。” “偷的?又开始偷鸡了!” 秋伟宜明白了。她看看大家,都吃得正香,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可见他们早就知道怎么回事。秋伟宜是不习惯这种心照不宣的。她一向认真。“我不吃了。”秋伟宜说完端起饭碗,挑了点辣椒糊,回宿舍去了。 这是为什么? 要这样生活? 儿戏神圣的爱情, 出卖真正的品德。 背叛的背叛, 偷窃的偷窃。 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
《心比身先老》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无边的苍凉。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 子、挂毯、坐垫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着西藏佛教 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 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 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敢承诺的 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 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 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那是加木措! 骑手加木措呵!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
《细腰》
梅子雨下得柔柔的,愁愁的,淡淡的,悄悄的。暮色四合,天暗地晕,远近一片凄迷。 一个凄迷的大城市里一条凄迷的小街。 一辆乌鱼般的小轿车缓缓游来。 苍白的路灯隔了很久才有一只,寥寥几个行人的身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摇晃不定。司机犯忌,生怕轧了人影子,把车开得蛇一般扭摆。 “小田,怎么啦!”车上的老人说。 司机含了一点儿委屈,说:“郭老,什么怎么啦?到了吗?郭老。” “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停车了。” “吙。”司机如释重负。 老人说:“吙吧,往后我再也用不着车了。” 司机大惊失色:“郭老,您说这话!我可受不了!我可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势利小人,您这么多年——” “停车。”老人说。 不待司机开门,老人就钻出了车,“咣”地一声,老人火火地反手一挥,关上车门,径直走了。 老人蜇进了一条小巷。 ==== 后来,抗日战争又持续了两年,接着又打了三年的解放战争。在五年的战争岁月里,王腊狗始终像只恋家的狗在沔水镇附近转悠。今儿加入共产党的新四军十五旅,明儿又加入了陈八爹的抗日救国团。因为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而王腊狗不愿北撤。 日军投降之前,王腊狗不敢回到沔水镇,摸黑进镇过一次,自己家门上一把锁,丁家大门也是一把锁,都躲兵荒去了。 抗战胜利后,王腊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进镇就被古鼎新的人认了出来,好一阵追杀。 王腊狗在这个部队那个部队浪来浪去,完全成了个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枪法打仗吃粮,总之他就是呆在江汉平原上不挪窝。人家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腊狗倒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新四军许多首长知道有一个王腊狗。后来解放军许多首长也知道有个王腊狗。战士们编了一些关于王腊狗的顺口溜。王腊狗听了也不恼。 |
《午夜起舞》
开始一切都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 的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不像有些人,生来 就是模模糊糊的,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把生活与历史 都搅得似是而非。金祥和曾善美是阳光下的绿叶,全钢铁设计院的人都相信这一点。他 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片绿叶就连毛细血管都是纤毫毕现的。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不容易过时的话,因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奖之义 使绝大多数人无法谢绝。这句话在这所钢铁设计院一直流行着。 ===== 我希望我冲破一切人为的束缚达到自由的境界,我的思想,精神,写作以及作品的形态。 我知道写作的出发点很多。有些作品是为某种使命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某种理想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未来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功利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教化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载入史册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建立学术流派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自己而写,等等。别人为什么写,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而写都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我清楚的是我不为什么而写。只为一种内心的需要和感动。不为什么也是一种原因和存在。我说过我的所知是极其有限的,在我的视线里清晰的是别人,我总是看不见自己。我不强求我一定要弄懂自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我这辈子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写作,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写作是否可以顺利地成为我的职业的问题。我也不太了解作家是一个不太平常的职业和人物,可以沽名钓誉和大把赚钱。在后来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懂得了。我有一些懊丧也受到了一些诱惑。懊丧使我远离文人,诱惑使我变得有一些装模作样。谢天谢地,眩晕了一阵子,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听到了我自己内心的召唤,重获了儿时的感觉。现在,懊丧与诱惑都没有了。我明白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们可以采取各种方式生活。人们可以用自己的任何观点来观照这个世界。我就是我。我的写作是在做一件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表达我对生活的感知。而如果我的作品有人阅读并喜欢,那就是为他而写的,那也就是我的荣幸。这种荣幸感使我温暖。使我感到自己的呼有了别人的应。呼应是人生的幸福之一,我为此而深感喜悦。如果有人不喜欢我的作品,甚至讨厌我的作品,我认为也在情理之中。永远都只有一部分人喜欢你。尤其像我这么一个人,凡胎俗骨,能够得到选择写作的可能,能够得以安静地写作,能够坚持自己的思考,能够拥有一部分读者,这就很是不错了。 我不会对别人和自己的文学作品进行道德上的评判,也不会从社会时尚出发去纠正自己或者别人。既然生命形态各异,文学作品当然也就是各异的。我以为说到底,文学作品不是人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是社会集团里最重要的东西,它不是水,不是空气,不是食物,不是政治,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依靠想象而存在的艺术。是人们的精神调剂。所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和作品有多么重要,或者应该多么重要。我创新不了什么。一切的想象、体验和经历都超越不了生活本身。世界上的至真至美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积年的岁月风尘所掩盖。我的写作,为的是拂去那些灰尘,让真善美显露出光芒来。惶恐的是,我的微薄之力不知道是否能够达到我良好的愿望;写作这种劳动,不知是否能够打扫人类生活产生的大量渣滓。我还是在怀疑,当然,怀疑不会妨碍我努力地去做,这就行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汉口 |
《生活秀》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 谁都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千万不要去找来双扬。来双扬已经在多种场合公然扬言,说:她迟早都要弄一支手枪的;说:她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睡觉;说:如果有人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敲响她的房门;说:她就会摸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着敲门声,开枪! 这天下午一点半,来双扬的房门被敲响了。来双扬睡觉轻,门一被敲响,她就无可救药地醒了。来双扬恨得把两眼一翻,紧紧闭上,躺着,坚决不动。第二下的敲门来得很犹豫,这使来双扬更加恼火,不正常的状态容易让人提心吊胆,人一旦提心吊胆,哪里还会有睡意?来双扬伸出胳膊,从床头柜上摸到一只茶杯。 她把茶杯握在手里,对准了自己的房门。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来双扬循声投掷出茶杯。茶杯一头撞击在房门上,发出了绝望的破碎声。门外顿时寂静异常。 正当来双扬闭上眼睛准备再次进入睡眠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来金多尔稚嫩的声音。 “大姑。”来金多尔怯怯地叫道,“大姑。” 来双扬说:“是多尔吗?” 来双扬十岁的满脸长癣的侄子在门外说:“是……我们。” 来双扬只好起床。 ===== 吃过早餐出来,卓雄洲与来双扬要分手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很日常地微笑着,握了一个很随意的手,然后分别打了出租车,两辆出租车背道而驰,竟如天意一般。 从此,卓雄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吉庆街了。 来双扬没有悲伤。这是来双扬意料之中的事情。来吉庆街吃饭的,多数人都是吃的心情和梦幻。 卓雄洲不来,自然有别的人来。这不,又有一个长头发的艺术家,说他是从新加坡回来的,夜夜来到吉庆街,坐在“久久”,就着鸭颈喝啤酒,对着来双扬画写生。年轻的艺术家事先征求过来双扬的意见,说:“我能够画你吗?” 来双扬淡漠地说:“画吧。” 来双扬想:行了艺术家,你与我玩什么花样?崩溃吧。 吉庆街的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 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埋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正是生活中那些无以言表的细枝末节,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来双扬的风韵似乎又被增添了几笔,这几笔是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 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
《来来往往》
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是他们厂的厂医李大夫。有一次康伟业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这一跤绊在马路边的水泥墩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扑将出去,他的膝盖、胳膊肘、下巴都摔破了皮。康伟业跑到厂医务室去涂红药水,认识了厂医李大夫。李大夫听说康伟业走路都看书,就拿过康伟业腋下的一本黄封皮的书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她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子?” 这一天厂里是那种寻常可见的好天气。工人们在食堂打了饭就出来,三三两两地蹲在草地上或者废料堆上吃饭。康伟业在排队的时候站在了厂医李大夫的后面,他主动打了一声招呼:“李大夫吃饭。”李大夫回头说:“小康吃饭。” 李大夫往康伟业手里塞了几粒酒精棉球,说:“把碗筷消消毒。”旁边的工人见了,嬉皮涎脸地凑近李大夫哄闹说:“我们也很需要消消毒。”李大夫正色地说:“去!”李大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这个大型肉类联合加工厂两千多职工里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据说她的年龄将近五十,这一点就是杀了康伟业他也不相信。康伟业打好了饭之后,发现李大夫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跟着李大夫来到了医务室的门口。医务室的门口打扫得非常干净,有一个小花坛,鸟在周围啁啾,李大夫从医务室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花坛边,与康伟业对坐着,吃饭,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扯到了男女上。李大夫关切地问康伟业谈了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红着脸说没有,还早呢。李大夫问谈过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的脸更红了,说没有。李大夫说她听厂里人讲谁给康伟业介绍女朋友他都不要?康伟业说是的,他觉得自己还早。李大夫说早什么早?恐怕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伟业腼腆地一笑,不作声了。 李大夫温和地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该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造成极大痛苦的。”李大夫说到这里,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地上有一群大个子黑蚂蚁在忙碌,康伟业说:“蚂蚁。”他拿脚尖去逗它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夫缓缓地抬起头来,对康伟业说:“小康,我要告诉你--个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没有女人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话来得太突然,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完全不符。康伟业慌乱地说:“李大夫,李大夫。”李大夫见康伟业这样,善解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开了一个玩笑,说:“李大夫说话太胆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说话很流氓是不是?”康伟业说:“哪里。哪里能够这么说。”康伟业不敢正面看着李大夫,他把目光放在医务室的白墙上,那里有一幅油漆斑驳的大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康伟业大着胆子说:“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觉得您的话很深刻,很有哲理。” 说着说着康伟业渐渐地顺畅起来,他信任地告诉李大夫说:“李大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很受震撼。您也许不知道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配到这个厂?当然,我们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工人师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库,成天扛冷冻猪肉。当然扛冷冻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毛主席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是说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我明白。”康伟业嘎嘎笑起来,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是啊,我明白。”从这十天以后,康伟业与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为他介绍了段莉娜。 和全国人民介绍对象的程序一样,康伟业和段莉娜在见面之前首先由介绍人交待了双方的个人条件。段莉娜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与康伟业同龄,是中共党员,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思想进步,事业心强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亲是武汉军区师级干部。康伟业一听段莉娜的简况,人就矮了半截。连忙对李大夫说不行不行,我的条件太差了。李大夫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一个见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来,康伟业的条件一点不差,只有像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康伟业。李大夫以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光为康伟业下了一个预言。她说:“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人,不会久困在这个车间里。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说,“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段莉娜就是这样经由李大夫出现在康伟业的生活中。 ======== 康伟业看在眼里,冷笑在心,暗说:现在的我还治不了一个你?时雨篷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醉意,看见一大桌的人都喜欢听她说话,人来疯就有一点发作了,她说:“我绘你们说一个荤段子好不好?”男人都怂恿说:“好!”段莉娜实在忍不住了,出面说:“时小姐,一个女孩子不要随意听男同志的怂恿。”时雨蓬嘻嘻一笑,说;“好哇段阿姨,还是你对我好。你首先就应该管管康总,不要让他欺负我。现在的男人哪,真的是没有好东西。”时雨蓬撒娇撒到段莉娜头上来了,这是康伟业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的女孩子果然是酷。 段莉娜肯定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支支吾吾地与时雨蓬搭讪,想拉脸又找不到理由,脸上不由发起烧来。时雨蓬的人来疯没有刹住车,嚷嚷着朗诵了一首词。她念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她说:“这里面也有段子,我先不抖包袱,请你们先猜测和想象一下。”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段莉娜,这一下就不能容忍了。她“啪”的把筷子很响地拍在了桌子上,嘴唇气得乱抖,她说:“这、这简直是太不像话了!”段莉娜冒火的目光最后落到康伟业身上,她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离席而去。康伟业追出来,段莉娜已经走远,他看见段莉娜冲冲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生气地耸着背,斜着肩。老梅在她的身旁边一路碎跑。时雨蓬跟了出来,满脸无辜地说:“怎么啦?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不关你的事。”康伟业说,“走,我们继续喝。”康伟业拍拍时雨蓬的肩,与她回到包间。康伟业对大家道了一个歉,说:“如果你们给我面子,今天我们就喝它个一醉方休。”被老婆当众拆台的男人,大伙自然要抬他的桩,更何况康伟业生意做得这么火,是个非常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顿好喝,光是五粮液酒,就喝去了六瓶。餐桌上下,啤酒瓶东倒西歪,不计其数。半夜里,康伟业一车开到了江边,趴在一只半埋在沙滩的大铁锚上,哇哇地吐了一气,然后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跑到废旧的跫船上,面朝江水坐着,吹着凉爽的江风,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的事情。他知道时雨蓬今天朗诵的那首毛泽东诗词勾起了段莉娜对她青春和恋爱的回忆,那情形突然地冲撞到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来,使她倍觉难过和不堪。其实康伟业又何尝不是?他想起了与段莉娜初交的时侯,她给他写的那封引用了这首诗词的信。因此他又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林珠和时雨蓬,以及与她们联系在一起的场景、声音、气味、色彩乃至天气等等。他想:婚离得了吗?林珠回得来吗?将来遇得见戴晓蕾吗? 与时雨蓬的关系长得了吗?李大夫对现在的一切会怎么看? 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钱是越来越不好嫌了。香港回归对股票会有怎样的影响呢?银行利率好像还要下调。眼下房地产与贷款是两块重头戏,只要戏唱得功夫到家,房地产也还是能挣大钱,贷款也不是贷不出大款子,就看你的本事了。在不知不觉中,江水亮起来了,东方也亮起来了,几只早起的江鸥愉快地尖叫着打断了康伟业的思绪。康伟业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驾上他的车,回到了他日常的忙碌的生活中。 |
《来吧孩子》
世上有一种爱,最是没有道理可讲,这便是母爱。 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便有不顾一切保护幼仔的使命感在血液中顽强地生着、发着、汹涌而澎湃,凭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还原,也许是因它没有道理,也许因它就是道理本身。 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叫亦池。我十月怀胎小心翼翼,分娩一个昼夜无法出世,最后她脐带绕颈三周,宫内窘迫,胎心微弱,我紧急地做了剖腹产。亦池沙哑地“艾,艾”哭着,带着一丝幽怨来到这个世界。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一个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家伙是我的孩子了!看着她,我既欣喜又心酸还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万般寻觅也无法言表的感觉,惟有神迹给予证明。那是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迹:当我麻醉醒来,怀抱新生的婴儿,只有静静的一刻,忽觉胸脯里头一阵热潮,千万条小溪活生生奔流涌动,再低头一看,洁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喷射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难道这还不够让一个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吗? 从此,我就再也舍不下孩子;从此,我也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从此,我的孩子我带定了!再苦再难再累,我绝对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养护。 当年,我在杂志社当文学编辑又还自己业余写作,有双重的工作压力,须起早贪黑跑月票上班,须任务来了拔腿就出差。不过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和战胜困难的勇气。这心理准备和勇气首先来自于母爱,其次来自于一本好书。 ==== 现在我们国内,据说也有号称行走学校的“魔鬼训练营”,据说学校就是几辆大卡车强迫孩子们无休止地拉练,进校就是一通杀威棒,对孩子们进行打骂、训斥、站桩、饿饭、集体唱感恩父母的歌。还据说,这是从国外学习来的教育顽皮孩子的魔鬼方式。显然这是极其不符合事实的说法了。我的孩子就在英国参加了行走行动,我知道那首先是团结合作精神的教育,是吃苦耐劳的教育,是个人行动能力的教育、是勇气和探索的教育。我不理解,为什么现在我们这些家长,宁可缴纳昂贵的学费,把自己未成年的孩子送到魔鬼训练营进行打骂和体罚,而不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用心爱他们?爱的教育也许并不完全奏效,但是羞辱和仇恨的教育会完全不奏效!并且我认为,对未成年人进行残暴的非人性的摧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教育!这样的后果无论是对孩子自己,还是对家长,还是对社会,其恶劣后果都是不堪设想!我完全闹不懂中国教育怎么会出现如此极端的方式? 一年以后的第一个暑假,我的孩子回家了。她立刻就让我看见了她惊人的进步。我接到她之后,咱们怎么找到磁悬浮列车的进口,怎么购票更优惠,很自然地,都是亦池挺身而出地去做了。我的孩子她再也不需要妈妈带路,并且能够主动为妈妈带路了!她不断地说“妈妈这边走。”“妈妈我来,你等着”。 我的孩子是这样大方,干练,有条不紊,很有分寸地掌控着要做的种种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就这样给我的几句简短吩咐,足以让我心潮起伏。也就是外出独立生活了一年的时间,我孩子的社会能力就令人刮目相看。她再也不死活缠着妈妈,一定要挽着妈妈的胳膊才能出门逛街了!她在上海的旅行,很简单,就是自己收拾了背包,带上城市地图和乘坐地铁的零钱,和我说声拜拜就出门了,玩一整天,天黑才回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张复杂的上海地图,在她手上随意玩转,摆弄之间熟练得很,我想,可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道路可以阻碍我孩子探索的脚步了。 儿时,我外公刷地在我头顶敲一筷子,只因当年我小小孩儿吃饭把不住碗,冷不丁被他一夺就脱了手,于是外公给我一记当头棒喝,说道:“孩儿啊!饭碗一定要把牢啊!每时每刻都得把牢啊!”这样的民间大实话,却有一种警醒如佛禅,我一生一世再也忘不了。因此,我希望我的女儿,首先能够从真实不虚的生活中懂得生命意义。懂得敬重生命是世间最大的物事。懂得专业知识的学习其实就包括在敬重生命之中,它们其实与享受生命并行不悖。孩子自己在英国的两年高中生活以及高考过程,已经让她取得了初步经验。现在进入18岁了,成年了,就应该及时懂得更多,懂得更复杂的、更智慧的知识,当然蕴含于生活本身。一个人如果游戏玩耍,品酒饮茶,交朋结友,都能如奉大事,庄重潇洒,了若指掌,深获妙趣,那天下还有什么可以为难她的生命呢?如果她慢慢懂得了衣食是一种大事,勤俭是一种美德,心静是一种大气,宽容是一种真爱,知晓是一种最好,那天下还有什么功课她拿不到A的呢?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不就是降临她的身心的吗? |
《烦恼人生》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个惊悸,醒了,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竟以为是在噩梦里。待他反应过来,知道是儿子掉到了地上时,他老婆已经赤着脚蹿下了床,颤颤地唤着儿子。母子俩在窄狭拥塞的空间撞翻了几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团。 他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他知道。一个家庭里半夜发生意外,丈夫应该保持镇定。可是灯绳却怎么也摸不着了!印家厚哧哧喘着粗气,一双胳膊在墙壁上大幅度摸来摸去。老婆恨恨地咬了一个字:"灯!"便哭出声来。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头柜上,一把捉住灯绳的根部用劲一扯:灯亮了,灯绳却也断了。印家厚将掌中的断绳一把甩了出去,负疚地对着儿子,叫道:"雷雷!" 儿子打着干噎,小绿豆眼瞪得溜圆,十分陌生地望着他。他伸开臂膀,心虚地说:"怎么啦?雷雷,我是爸爸哟!"老婆挡开了他,说:"呸!" 儿子忽然说:"我出血了。" 儿子的左腿有一处擦伤,血从伤口不断沁出。夫妻俩见了血都发怔了。总算印家厚首先摆脱了怔忡状态,从抽屉里找来了碘酒、棉签和消炎粉。老婆却还在发怔,眼里蓄了一包泪。印家厚利索地给儿子包扎伤口,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内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是他给儿子止的血,不是别人。印家厚用脚把地上摔倒的家什归拢到一处,床前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吗?"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个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 他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老婆忽然眼睛湿润,接着抽泣起来,说:"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通知书已经送来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说:"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 "你也别太着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打听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块钱,水电费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嘴馋……" 印家厚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说:"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还是怕万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 雅丽怎么能够懂得他和他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分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印家厚拧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一刻前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
《所以》
爱是大恩不言谢的深与厚 感谢恨以及所有复杂的情感 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一个好女孩。 作为女人,我也特别想做一个好女人。 撇开所有外界因素,就我个人的愿望和动机来说,都是良好的。 事实上,多年以来,对于生活,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家庭、事业等各个方面,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也都是煞费苦心的。然而,大大小小的结果,似乎都不美妙。因为,我实在无法想到,生活会有这么多因为。 不过,我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结果。我坚信,只要我生命不息,所有结果都是过程。我会不屈不挠的。我可以郑重地,把手放在我的前胸,我的心脏部位,我良心所在之处,对天,发誓。 所以。 我早恋,并且,早婚了。 ===== 离婚手续办理得很快。排小队。寂然无声的小队(是我见过的最文明的排队)。移动很快。大家都仔细看好表格的条款。看好了就分别签字。签字以后缴纳10块钱手续费。 就连这个小钱,无耻小人还是佯装没有听见。我低着头,赶紧掏钱付掉了。 然后彻夜失眠,皮肤里头,肌肉里头,骨头缝里头,哪里都疼痛,医生的诊断含糊其辞,我自己知道:这就是肝肠寸断。 我的体重掉到成年以来最低纪录。情绪极其不稳定。说起来就要哭。最初几天非常后悔。后悔轻易放过了那个老流氓。应该坚决不离婚的。就是要困死他。离婚以后方才大梦觉醒,发现都是骗局,一个骗局套一个骗局。其实哪里有什么一位母亲?其实谁可以私自囚禁他?分明是做戏,分明是和外面女人勾结好的。很显然,就是要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把钱骗走。因为他知道按照法律,过错正是他自己的,他应该赔偿妻子,他应该抚养未成年儿子。法律绝对不会轻饶这个下流无耻的诱奸者和嫖客。可是,他给我设下了圈套,布下了迷魂阵,大演苦肉计,骗走了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还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最后,居然还壮烈地号称自己净身出户,要儿子记住自己的爸爸是被"你妈妈"驱逐出去的。对于这个家庭,"你妈妈"负有不可推卸的错误和罪过。老天爷啊!我怎么就傻到了这步田地?说出去谁相信? 当年,20岁出头,轻率地交了男朋友,便觉得自己饱经沧桑,不堪回首。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啊(甚至可爱!)!现在的经历,40岁的经历,才是真正的不堪回首呢! |
《不谈爱情》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输,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出场上教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汤姆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心脏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局。他认为宋世雄的讲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 一九八八年七月武昌水果湖厂轻人多。心中想着,对这年轻人也多了几分喜爱,想不到随便碰得一人,谈论起来都有如此治国治军的远见,可见,这科举考试之外又有多少人才被埋没。想至此,又想考考这人,便问道: "按你说应该建立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七叔,我虽不是读书做官走科举之路的料,但私下还真读了不少关于军事方面的书,对于治军略知一二。我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主要在于有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军队的强弱主要在于编制管理和军需装备上。" 奕谓听了点点头,品一口酒听袁世凯谈下去。 "从这两个方面看,淮军较有发展前途,李鸿章李大帅也很有眼光,他从国外购买了全新的武器装备,军队操练上也多完全采用西方的治军方式,但管理上有点陈旧,带有明显的家长个人作风,把兵丁将勇看作自家的财产,外人不得插手,就是插手也指挥不动,不利于朝廷的统一调用。相反,这样的军队发展多了,人人各占一方,容易形成地方的割据势力。当年唐王朝在安史之乱后形成的藩镇割据就是这样的形势造成,最终架空了朝廷。" "你的意思是取消地方军队或把他们收回朝廷所有,由朝廷统一指挥尸 "这只是小侄的一人之见,不登大雅之堂,如果七叔传出去,吴大帅不但不会收留小侄,也许小侄的命也将保不住。七叔,这实在是小侄的信口开河,不必往心里去。" 袁世凯自知言多必失,又不知这位刚刚结识的七叔与吴长庆是什么关系,本打算通过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让这位七叔赏 |
《熬至滴水成珠》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 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道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松香。 ====== 原来阿尔勒最著名的是斗牛。它是全法国唯一保持了西班牙式斗牛的小镇。每年斗牛节来到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阿尔勒,与葡萄酒、咖啡、酷丝酷丝一起,与吟唱一般的聊天和神奇的阳光一起,度过美好的生命。 一切都与中国制造的凡高神话没有太大关系,可我并不后悔以前花了多少时间在凡高身上,时间并不是我生命的唯一价值,我时时刻刻都乐意成为新生婴儿,让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诞生。 一再地删除,一再地重新开始,决不美化和流连于过去的一切,耗费了多少生命时间都无所谓。许多个深夜,有月光,我到户外散步。我心静如水,听得到万籁的悄吟。每当这种时刻,我几乎看得见自己对于自己经历的否定、覆盖、删除和抛弃。我反反复复,无法停止,以至于我的生命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任何一个完美的故事。连一个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发生,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看上去比较残忍,因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为明天女人还将老去,因为时间是一个恒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无法反复。问题的实质在于:那又怎么样! 我是这样欣喜于自己的善变。欣喜于新印象新思想如野草般丛生。我的否定与变化越多,我感觉自己生命的本质越有生机。我的感恩正是在这里:生命有限但可以无限挥霍。而每一次挥霍都是一次裂变,都可以发生巨大的能量转换,甚至无事生非到让你喜极而泣,总之世界上所有的良辰美景,比比皆是你的意思。如此,我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完美故事呢?我还需要什么数字来说明生命的丰富抑或贫瘠呢?曾经读到过一段吉普赛人的歌谣,真是很好,他们唱道: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心灵是用来歌唱的。而我的歌谣,只有一句:生命是用来挥霍的。这一句可以反复咏叹,直到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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