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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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谋生亦谋爱》
文/王蒙 “误读者”闫红是一位年轻的女作家,是网上的著名写手,有网上的笔名“忽如远行客”与“尔林兔”(不知何意)为标记。作者当编辑也写小说。我曾有缘阅读作者的一些散文,写得聪慧精细,洁净空灵。她的文字颇有大气,不拘一格,振聋发聩,言前人所未言,堪称启人心智,动人心魂。 你不能小看这个写网上文字的年轻人,她的误读实际上是活读,就是用自己的经验、性情、信息、聪明来补充阅读的所获,用活生生的生活来解读作品;同时以作品解读自己的人生。她是从作品中发现人生,从人生中发现文学,从人生,从生活出发,以全部积累和灵性接受作品,阐释作品,想像作品,体悟作品与感动作品。 文学阅读本来就是读者主体与作者主体的碰撞、互补、互相激活的过程。作品是主导的。作者对作品是既主导又可能处于自在的状态,即并不能完全自觉地掌握清晰。读者太主观会造成读误,读者太没有主体性了,会造成读而甚隔,读而如未读,呆读死读,把一本好书好模好样地糟蹋掉。 敢称误读,把自己放进去读,有点胆子和自信了,读出点自己的玩艺儿来了。 今天的青年完全有可能进行青春化与时尚化的阅读。“时尚”不完全是一个好词儿,但也绝无先验的贬义。同样一个时尚之中,有轻浮也有前瞻,有做秀也有创造,有浅薄也有豁然的明朗。正像古典里守卫里同样有深沉和诚恳,也不排除有装腔做势的矫情与啰嗦,还有一种酸腐气。生命不会过时,情感永远鲜活,文化与规则,术语与例证,或有嬗变,但对于先锋们,永远先锋,对于时尚者,永远时尚。对于少女,永远少女。对于忧患老人,永远地老天荒。 你有点拿她没法办,她说了是误读。但误读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戏说,也可以出创意,出电光石火,出长年不遇的一现昙花。有的误读可能比习以为常的正读更接近正确。误读者如果不俗,如果有智有情,有才华也有想像力透视力,也许误读是一个美丽的契机,是一个智慧的操练,是一个梦境的预演,是在尝试开辟新的精神空间。 最少是修筑一个桥梁,用更年轻的语言说事,令更年轻的人爱上传统,爱上古典。 顺便说,我很喜欢闫红的语言,舒服,干净,恰到好处。 作者手记:满眼尽是极品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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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风流》
老友 老王的一位故去了,老王很难过。 过了不到一个月,他一天去超市购买食品,大包小包带着食品回家,过马路时远远看到一个人——就是他的才刚故去的朋友,在旁人搀扶下徐徐走来。 老王又惊又吓,心怦怦然。 这位朋友身材外貌打扮都比较特别,他个子很矮,下巴颏上留着圆圆的大胡须,他经常戴一顶西式小礼帽,有点像外国人。现在远远走过来的人这些特点与他的友人完全一样。连走路时一跛一拐的样子也没有区别。 只是走近一点以后,老王开始怀疑:也许不是他? 又走近了一点,更加不像他。 走到眼前来了,该人根本与老王的已故朋友未有共同之处。 呵,是的。当然,当然不是啦。 老王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还是失望了,走了的故人不再回来,看着像故人的不是故人,是陌生人。 老王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这个人使他忆起了故人,还是埋怨自己的朋友,打扮得越是奇特就越容易与旁人撞车,越是有特点,就越容易失去了自身,而只剩下了特点。 一切特点都是容易模仿,容易失去独创性的。何况那种胡须那种礼帽本身也并非故人原创。 有很多人彼此相像,他们也是永远留下了自己的身影与面容了吧。 最终,谁也不是谁。 大雪 老王读了一篇散文,是盼望下雪的意思,老王觉得写得很好,他也叹息,想当初冬季要下多少雪,堆雪人呀打雪仗呀各人自扫门前雪呀上房扫雪呀在雪地里打滚呀高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呀……有多浪漫! 现在,随着地球变暖啦,厄尔尼诺啦,想看到几片六角形的雪花就那么难。 莫非我们最后会生活在一个无雪的地球上?老王一想,不寒而栗。 ……这年春节老王回了一趟农村的老家,赶上了大雪,深一脚浅一脚,亲友都怕老王与老伴滑倒摔倒,神经闹得挺紧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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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短篇小说》
我的身体随着颠簸的火车轻轻地摇晃,正像我的烦乱的心。火车突然震颤得叮叮咣咣作 响,仿佛震出了许多平日沉睡在心底的思绪。我为什么不安?我为什么失眠而且一夜一夜地 叹气?我为什么若有所失,若有所待,若有所苦的寻觅?在诸事顺遂的今日,我到底什么时 候为了什么欠下了这心灵的债,总是不得安生? 这一切就要得到解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在无数忙乱的公务与私务之中,忽然有 了这样一个空隙,这样一个巧合,简直是天意。十分钟以后,我就要在Z镇下车,重温失去 的旧梦。按照严密的火车时刻表,这次我将要有漫长的25分钟的时间,回忆、凝视、鞠 躬、哭……也许这25分钟就是人的一生,就是百年,就是一个地球的成形与消失……一个 又一个银河系的历史。也许我还可以再活25年。再活25年我便是77岁。也许我可以再 活25年另加二分之一个25年,我也才不过89岁。比88岁活得长,比90岁活得短。 其实都与25分钟一样漫长、完整、而又珍贵,一样地戛然而止。我还将会有许多新的业 绩、光荣、知悟、体验和获得。哪怕还有许多新的失败、错误和痛苦……然而,最重要的是 从Z镇下车以后的这25分钟。 车轮均匀地向前滚动,躁狂不安的颤抖渐渐平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微微掀起了柔波。 一株株嫩嫩的小树还没来得及贴近互相问候便不得不离你而去。风儿把柳丝的温情撩得高高 的。 到底还是我只身一人前来了,是我的不是吗?可谁又能帮助我思想,帮助我感受,帮助 我处理和选择这一组符号的最佳排列组合?她能吗?她能胜任我正在做的或者至少与我合拍 吗?我又打击她了,原谅我。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深夜将她叫醒。比叫醒更烦人的是我的叹气 声把她扰醒。夜深深,静寂寂,这时候每颗星星都与邻近的星喁喁低语,线装书正在给地球 仪吟唱她的幽雅的情诗,暖水瓶专注地引导着自己的呼吸。万物把我吵醒了,我从自己的叹 气的声音里听到童年的儿歌,听到河水哗哗与夏日的虫鸣。我忽然感到与妻是那样近,我是 那样幸福,我们的生命与爱情都是那样饱满和久长,就像所有的日子都为我们而染上色彩而 发出芬芳而生出酸甜苦辣的多种滋味。我当然要说,就在这个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给妻讲 述Z城小站的故事。 她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愿意听呢?她屏息听着,听着,她的心和我的心一起跳动。她为什 么不提出任何进一步的问题呢?我不是什么都没讲清楚,我讲的不是比那些被指责为晦涩的 作品更晦涩吗?不是连我自己也想不清说不出道不明我的Z城小站的经历吗?是艰苦岁月里 的一段罗曼史?是对漂母一饭之恩的道德感激心?是一种充满理性思辨又充满幻梦色泽的想 象?或者仅仅是一种松弛,一种调剂,一种飞奔中的偶然的平静的驻足?我说不清,只是我 以为,每个人都有一个Z城小站的真实的或者虚构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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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
我为什么没有自杀? 某种情况下,我甚至要说,恰恰是在身处逆境之时,学习的条件最好,心最专,效果最好。顺境时人容易浮躁,周围常常会有各种朋友、跟随者、慕名者、请教者;顺境时你常常忙于说话、写字、发表意见、教授旁人、好为人师;顺境时常常自我感觉良好,志得意满,看到的是旁人的失缺;顺境时你必须满足社会与众人对你的期待,你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去做旁人要你做的事情,比如出席某些活动、仪式而目的仅仅是为了表示你确已出席。而逆境时、被晾到一边时、“不可接触”时、“不准革命时”,正是不受干扰地求学的良机、深思的良机、总结经验教训的良机,是严格地清醒地审视自己反省自身解剖自身的良机,是补充自己、壮大自身、使自身成长、使自身更新的良机,是学大知识、获大本领、得大彻大悟的最好契机。 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身在新疆维吾尔民族聚居的农村,又处在极“左”的狂热之时,由于我在当时被错误地列入另册,不能写作,不能在任何单位上班工作,也不能正常参加社会活动……当然无法有任何作为,甚至看来似乎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学习。我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农村干部群众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上。怎么样学习毛主席著作呢?学维吾尔文版的。我用维吾尔语背诵下了老三篇,背诵下了一大批毛主席语录。一次我大声朗读《纪念白求恩》,房东老大娘甚至以为是广播电台的播音。这说明我读得是怎样的字正腔圆一丝不苟。 有些外国朋友不理解我怎么可能在那种条件下在新疆一口气生活了16年,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他们询问我在新疆16年做了些什么,言外之意那么长的时间,你的生活将会是怎样地空虚和痛苦。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我是读维吾尔语的博士后啊,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硕士研究生,三年博士研究生,再有三年博士后,不是整整16年吗?” 任何表述都不是面面俱到的,我无意用这样的说法来掩盖我与很多同命运的其中有不少是优秀的人士在那个年代的经历的悲剧性,也无意提倡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然而我以为确有真正的精神真正的胜利,不是仅仅用一种类似儿子打老子的谵语欺骗与麻醉自己,而善于在一切逆境中学习,通过学习发展和壮大自己,憧憬着准备着未来,为最后的不仅是精神的而且是全面的胜利打下基础。这样的学习同时也是对于制造苦难制造不义嫉贤妒能动不动欲置人于死地的坏人的最好回答。 至于为什么没有疯狂也没有自杀,当然还因为我的===== 然而它毕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责。懂得了除了怨天尤人也还可以嗟叹自身,懂得了除了历史的无情急流以外毕竟还有自身的选择,懂得了自己有可能不幸成为靶子成为铁钻,也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刀剑成为铁锤,懂得了有人负我处也有我负人处,懂得了自己有伟大也有渺小有善良也有恶劣有正确也有失误有辉煌也有狗屎,懂得了美丽的幻想由于其不切实际是必然碰壁的,懂得了青春的激情虽然宝贵却不足为恃??懂得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舞台,有自己的机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你火过我也火过,你尴尬过我也未必没有尴尬过。所有这些都会使一个老人变得更可爱更清纯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学一些。 当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弥偏,老而弥痴,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与时俱进的发展的人也是有的,愿各方面对他们更关怀更宽容一点,愿他们终于能回到常识、常规、常情上来。而如果他们有特殊的境遇有特殊的选择,只要不强迫他人臣服听他的,也祝愿他们最终自得其晚年的平安。 我们常常讲不服老,该不服的就不服,例如人老了一样能够或更有条件学习,不能因一个自命的“老”字就满足于不学无术。该服的就一定服,我年轻时扛过二百多斤的麻袋,现在扛不动了,我没有什么不安,这是上苍给了我这样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斤以上的麻袋了,我感谢上苍,我无需硬较劲。我年轻时能够一顿酒喝半斤,现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这也是上苍给我的恩惠,我可以也乐于过更不夸张也更健康的生活。(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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