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句与短章》
本书是我的第三本随感集,所收文字写于2001至2005年间。其中有少许内容,后来用到了文章里,这里仍酌情保留。全书分成两部分。上编“碎句”基本上是随感的原始素材,按主题加以分类编排。下编“短章”汇集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大多是为一家报纸的副刊写的,实际上也是在随感素材的基础上加工而成。 为本书取名颇费了一点斟酌。一开始,想了个《草叶露珠》的名字,“草叶”和“露珠”只取其大小,分别指成形的短文和零星的随感,但很快觉得不妥,会让人误以为是一本散文诗,与内容对照显得矫情,就放弃了。随后改为《只言片语》,“只言”指零星的随感,“片语”指成形的短文,贴切而又老实,自己挺满意。不料在交稿前,两位美女知道了,一致反对,说这个书名太平凡。 其实,书的内容本来就平凡,我是有意取一个平凡的书名的,这才名实相副。可是,美女的意见不能不听,就改成了现在的这个书名。好在仍算贴切,虽然雅致,却不花哨,皆大欢喜。给书取名,就像给人取名一样,都是难事。记下这个花絮,是为了不让美女的功劳埋没,也不让我的这篇序短得不成样子。 |
《人与永恒》
人是唯一能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动物。 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 “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把自己当作尺度去衡量万物,寻求万物的意义。 可是,当他寻找自身的意义时,用什么作尺度呢?仍然用人吗?尺度与对象同一,无法衡量。用人之外的事物吗? 人又岂肯屈从他物,这本身就贬低了人的存在的意义。意义的寻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
《爱情不风流》
爱与孤独幸福的悖论 一 把幸福作为研究课题是一件冒险的事。“幸福”一词的意义过于含混,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称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哲学家们提出过种种幸福论,可以担保的是,没有一种能够为多数人所接受。至于形形色色所谓幸福的“秘诀”,如果不是江湖骗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谈罢了。 幸福是一种太不确定的东西。一般人把愿望的实现视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实现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萨特一生可谓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两件事,爱情的美满和事业的成功,他几乎都毫无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却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对一切关于幸福的抽象议论都不屑一顾,而对一切许诺幸福的翔实方案则简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读莫洛亚的《人生五大问题》,最后一题也是“论幸福”。但在前四题中,他对与人生幸福密切相关的问题,包括爱情和婚姻,家庭,友谊,社会生活,作了生动透剔的论述,令人读而不倦。幸福问题的讨论历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方面,关系到幸福的客观条件,另一是心理方面,关系到幸福的主观体验。作为一位优秀的传记和小说作家,莫洛亚的精彩之处是在后一方面。就社会方面而言,他的见解大体是肯定传统的,但由于他体察人类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断,给人留下了思索和选择的余地。 二 自古以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始终被视为个人幸福之命脉所系。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叹,都缘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说法,女人是感情动物,爱情和婚姻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即使是行动动物的男人,在事业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倘若在爱情和婚姻上失败了,他仍然会觉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这个人们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领域里,却很少有人敢于宣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诚然,热恋中的情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宠儿,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热恋的机遇,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个中滋味。况且热恋未必导致美满的婚姻,婚后的失望、争吵、厌倦、平淡、麻木几乎是常规,终身如恋人一样缱绻的夫妻毕竟只是幸运的例外。 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在异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个最佳对象,一个所谓的“唯一者”、“独一无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诗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这样两个人相遇的几率差不多等于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这相遇上,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事实上,爱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缘。正如莫洛亚所说:“如果因了种种偶然(按:应为必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另一个对象身上感到。”期待中的“唯一者”,会化身为干百种形象向一个渴望爱情的人走来。也许爱情永远是个谜,任何人无法说清自己所期待的“唯一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到了堕入情网,陶醉于爱情的极乐,一个人才会惊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唯一者。” 究竟是不是呢? 也许是的。这并非说,他们之间有一种宿命,注定不可能爱上任何别人。不,如果他们不相遇,他们仍然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自己的“唯一者”。然而,强烈的感情经验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心理结构,从而改变了他们与其他可能的对象之间的关系。犹如经过一次化合反应,他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与别的元素发生相似的反应了。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灵的爱情,而且只有少数人得此幸遇。 也许不是。因为“唯一者”本是痴情的造影,一旦痴情消退,就不再成其“唯一者”了。莫洛亚引哲学家桑塔耶那的话说:“爱情的十分之九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凡是经历过热恋的人都熟悉爱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爱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现实的爱情算不上爱情。最热烈的爱情总是在两个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间发生,不过,同样真实的是,他们也最容易感到幻灭。如果说普通人是因为运气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艺术家则是因为期望过高而对爱情失望的。爱情中的理想主义往往导致拜伦式的感伤主义,又进而导致纵欲主义,唐璜有过一千零三个情人,但他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唯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无幻想的爱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爱情太脆弱,幸福的爱情究竟可能吗?我知道有一种真实,它能不断地激起幻想,有一种幻想,它能不断地化为真实。我相信,幸福的爱情是一种能不断地激起幻想、又不断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实。 |
《灵魂只能独行》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 如果说“知耻近乎勇”,那么,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卑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任何恶事,欺负、迫害乃至残杀无辜的弱者。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兼无所敬畏之徒。一种消极的表现则是对他人生命的极端冷漠,见死不救,如今这类事既频频发生在众多路人旁观歹徒行凶的现场,也频频发生在号称治病救人实则草芥人命的某些医院里。类似行为每每使善良的人们不解,因为善良的人们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丧失起码人性的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这种人总是极少数,并且会受到法律或正义力量的制裁。可是,当一个民族普遍丧失对神圣价值的信念时,这种人便可能相当多地滋生出来,成为触目惊心的颓败征兆。 |
《《岁月与性情》》
明年我六十岁了。尼采四十四岁写了《看哪这人》,卢梭五十八岁完成《忏悔录》。我丝毫没有以尼采和卢梭自比的意思,只是想说明,我现在来写自传并不算太早。 我常常意识不到我的年龄。我想起我的年龄,往往是在别人问起我的时候,这时候别人会露出惊讶不信的神情,而我只好为事实如此感到抱歉。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相信我显得年轻主要不是得益于外貌,而是得益于心态,心态又会表 现为神态,一定是我的神态蒙蔽了人们,否则人们就会看到一张比较苍老的脸了。一位朋友针对我揶揄说,男人保持年轻的诀窍是娶一个年轻的太太,对此我无意反驳。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组成了我的最经常的生活环境,如同一面无时无刻不在照的镜子,我从这面镜子里看自己,产生了自己也年轻的错觉,而只要天长日久,错觉就会仿佛成真。不过,反过来说,我同样是我的妻子的这样一面镜子,她天天照而仍觉得自己年轻,多少也说明了镜子的品质吧。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心态年轻也罢,长相年轻也罢,与实际上年轻是两回事∮铸如好心人对我劝告的,我正处在需要当心的年龄。我大约不会太当心,一则不习惯,二则不相信有什么大用。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确信每个人的寿命是一个定数,太不当心也许会把它缩短,太当心却不能把它延长。我无法预知自己的寿命,即使能,我也不想,我不愿意替我自己不能支配的事情操心。不过,好心人的提醒在我身上还是发生了一个作用,便是促使我正视我的年龄。无论我多么向往长寿,我不能装作自己不会死,不知道自己会死,一切似乎突然实则必然的结束只会光顾别人,不会光顾我。我是一个多虑的人,喜欢为必将到来的事情预作准备。即使我能够长寿,譬如说活到八九十岁,对于死亡这样一件大事来说,二三十年的准备时间也不算太长。现在我拿起笔来记述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就属于准备的一部分,是蒙田所说的收拾行装的行为。做完了这件事,我的确感到了一种放心。 因此,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本书可以称作一个终有一死的人的心灵自传。夏多布里昂把他的自传取名为《墓中回忆录》,对此我十分理解。一个人预先置身于墓中,从死出发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就会具备一种根本的诚实,因为这时他面对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对他人时才需要掩饰或撒谎,自欺者所面对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遐写这本书时,我始终设想自己是站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面前,对于我的所作所为乃至最隐秘的心思,上帝全都知道,也全都能够理解,所以隐瞒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我对人性的了解已经足以使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小我来看自己,坦然面对我的全部经历,甚至不羞于说出一般人眼中的隐私。我的目的是给我自己以及我心目中的上帝一个坦诚的交代,我相信,惟其如此,我写下的东西才会对世人也有一些价值,人们无论褒我还是贬我,都有了一份值得认真对待的参考。 当然,我毕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与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事实上我不可能说出全部真话,只能说出部分真话。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凡可说的一定要说真话,决不说假话,对不可说的则保持沉默。所谓不可说的,其中一部分是因为牵涉到他人,说出来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私敌,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仅在与私生活无关的场合,当我认为事关重要事实和原则之时,我才会作某些批评性的叙述或评论,但所针对的也不是任何个人。然而,有一点是我要请求原谅的,人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实际上都是由与某些特殊他人的关系组成的,有若干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如果不写他们,我就无法叙述自己的经历。譬如说,在叙述我的情感经历时,我就不可能避而不写与我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如果她们因此感到不快,我只能向她们致歉。不过,读者将会看到,当我回顾我的生命历程时,如果说我的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我首先感激的正是曾经或正在陪伴我的女人。 ============ 我的生活真的过得很安静,每天无非是读书和写作,日子仿佛在重复,但我丝毫不觉得枯燥。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喜欢,没有想要靠此挣钱。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写作竟能挣来一些钱,让妻子女儿过稍好一点的生活,那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事实上,我是在妻子张罗买汽车和房子时才发现这一点的。我只是埋头写作,写作本身已经使我感到满足,占据了我的主要心思。对于我来说,挣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只是写作的副产品,我用不着专门为它花工夫。相反,花钱却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我在花钱上完全缺乏想象力。好在世界上有女人,她们是这方面的天才。如果没有女人和孩子,我真不知道多余的钱有何用处。一个人单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能确保衣食无忧,无须为生计去做不情愿的事,这真是人生莫大的幸运。我尝设想,倘若中国仍是从前的样子,个人的命运基本上取决于权力的大小和勾心斗角的胜负,我必定至今仍是一个倒霉蛋。所以,我真心感激市场经济。我不是为市场写作的,但是,市场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给一个不是为它写作的人也提供了机会。 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我没有了固定的朋友圈子,各种热闹的聚会都和我无关了,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发现这样挺好。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互相尊重,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现在我仍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其中有学界同行,也有艺术家、企业家、政治家。我和艺术家朋友在一起感到格外愉快,我在他们身上欣赏自由率性的生命状态,他们则从我这里收获沉默以及——据他们说——还有智慧√遐我的企业家朋友中,我要特别提一下阿良。我们相识时,他还是一个插队知青,二十多年来,我们的友谊从未有过瑕疵。他真正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对我怀着兄弟般的情谊,无私地关心我和帮助我。我真切感到,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即使全世界都背弃我了,他仍将毫不犹豫地保护我√遐学界中,我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以狂出名的正来成了我的挚友。我们好像是很不同的人,在性格上,他奔放,我内敛,在志趣上,他专注于学术,我沉浸于生命之思。平时我们都潜心于各自的领域,两家人相聚时则情同亲人。我欣赏他是不用说的了,因为他学问做得真是好,身上又有一股可爱的豪气。令我感动的是,以他这样一个似乎惟有学问高的人,竟比学界许多人更能理解我的作品和心性。阿良和正来都是侠义之人,啾啾出生后,他俩自然而然成了啾啾的教父,啾啾真是好福气。 现在我与外界的各种热闹距离越来越远了,基本上不参加社会活动,偶尔参加也只是因为受了那个地方的景物的吸引。我一直是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尤其是与不熟悉的人,一旦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比如开什么会的场合,便手足无措,发言也必定张口结舌∮肘样的一个人,当然就应该尽量少去外面凑热闹,顺应自己的天性过一种宁静的生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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