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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我不懂味 《我不懂味》

这几年,经常有人托我为他们的书写序。有朋友便调侃,作家开始替别人写序了,多半是自己写不出东西了。我其实是有苦难言。 我自己曾说,作家开始谈人生了,只怕是穷途末路了。不料自己在朋友的怂恿下,出版这部书,也谈起所谓的人生来,打了自己的嘴巴。 我经营着很平淡的人生,也没有多少识见,不配装得很哲学的样子;况且还不算太老。可是,有朋友不肯饶我。原来我曾在饭局间说过几个亲历的小故事,就被朋友记落肚了,硬要我写部自传性小说。我倒是有此打算,只是还没到非写不可的时候。可又不想拂了朋友的美意。既图简便省事,又为原汁原味,我愿意说说尘事种种。所以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形式上是访谈,其实是我自说自话。伊渡是子虚乌有的。只是为了不那么呆板,还可增添些机锋。书名《我不懂味》,“不懂味”是湖南方言,有不知趣或不识时务等意思。有些人眼里,我大概属于这类人吧。我不在乎。 全书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涉及我从童年到中年的经历,没有什么大事,但是说到的都是铭心刻骨的;第二部分偏重我的尘世见闻,同样没有什么大事,琐碎得有些无聊,但很多人的热血和激情正是在这种熟视无睹的琐碎中被消磨掉了;第三部分谈人类精神对肉体的背叛,这是我的某些胡思乱想,离现实生活远些,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去不看;第四部分是文学话题,不是学术研究,只是自己文字生涯的孔见;第五部分纯粹是聊天,我的日常生活,包括读书、喝茶、写作习惯、生活习性等等,也谈男人和女人。 何立伟先生为这本书作了插图,给我这些略显沉重的文字平添了许多生趣和轻松,表示感谢。 王跃文 2005年5月 1、尘梦 王跃文: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外部世界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我们那个村,长期是县里大小运动的试点,经常有县里各种干部出入。那些干部通常是板着脸的,冷不防发现谁说了反动话,就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村里小孩子哭闹,大人会吓唬说,别哭了,警察叔叔来了!孩子就吓得不哭了。那时候,城里正闹“水老倌”,听说“水老倌”头子勾着食指,塞进嘴里吹哨子,声音有火车笛子那么大,立即就有各路“水老倌”呼啸而来,听从命令。谁惹了“水老倌”,死路一条。“水老倌”,就是城里的流氓。所以,恐惧心理伴随我直到长大成人。三十岁以前,我排队买火车票,临近窗口了,胸口就开始狂跳。我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那高高的窗口里面,无非就是坐着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女人。可是我的心脏就是不争气,偏要剧烈地跳。我必须反复斟酌一句最简单的话,放在嘴里默念。我练好了这句话,临到窗口再蹦出来。比方说:长沙一张!绝不多说半个字。如果碰上意外情况,比方窗口里的女人说没有票了,我就慌张得说不出话。 现在,我已不至于再害怕买火车票,但仍然恐惧这个世界。尘世喧嚣,魑魅魍魉,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 伊渡: 你的这种心理感受很奇特。现代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影响他的终身,甚至他成年以后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都可以从童年的经验里找到理由或印证。不知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国画 《国画》

简介 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李明溪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有气无力,“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就说:“好吧。”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很显眼,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就伸出手来。李明溪用手挡了一下,说:“你们官场的握手,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没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朱怀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插进衣兜,说:“我们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国画》王跃文 01 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夏秋冬 《夏秋冬》

这件事本来做得很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私 下戏称这件事为“七月政变”。 黎南县的夏天是凉爽宜人的。关隐达却感到这个夏天特别烦闷。他被人大代表 们戏剧般地推上县长的位置,可上面事实上不承认。他莫名其妙地当了快九个月的 县长了,地委却一直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局势会发生好的 变化,他似乎在等待情况最坏的那一天到来。他当然没有想到会发生所谓“七月政 变”。夫人陶陶说他这几个月像是老了十岁。女人的样子很爱怜。他对着镜子仔细 看看,发现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岁的人。眼角的血丝红得有些恐怖,脸皮像是塞 进泡菜坛子里腌过的,胡子似乎长得特别快。心想镜子里这个人曾经被人称作美男 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个头,把头发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干干 净净。这样显得精神些。他不能窝窝囊囊没精打采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县委书记向在远看上去对他很不错,见面总是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说,老关呀, 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觉到的只是向在远事事同他过不去。向在远精瘦精瘦, 笑起来鼻子显得特别勾,眼珠子逼视着你,叫你心里没底。向在远同他一见面就这 么笑,他就时常想起从小就听熟了的一句民谚:鹰嘴鼻子鹞子眼,挖人心肝抠人胆。 那年他刚调来黎南县,同向在远一见面,就想起前人这句老话了。但他心里却交代 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后来见向在远对他真的还可以,便想前人的话的确妄信不得。 现在回头一想,前人的话并没有错。只因当初向在远是县长,关隐达是分管政法的 县委副书记,两人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现在就不同了。官场就像一盘棋,棋子之 间相生相克,利害关系因势而变。那大炮这会儿同马共成犄角之势,等会儿只怕就 让马蹩脚了。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陶凡早晨六时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夫人林静一准时在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态怡然,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丘间。满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时剩下的。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当时任地委秘书长的张兆林同志见了,立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欢这些石头,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书记,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领导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块石头,不知怎么才好。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 这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 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领导。但是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他见过许多领导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领导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 夫人林姨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欢自然一些。 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满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欢那个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女儿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松卷云鬓,像个黛玉。陶陶是陶凡夫妇的独生女儿,很漂亮,那会儿高中刚毕业,常被顾城北岛的诗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里完全是个慈父,倒觉得女儿的痴迷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小姐,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豆奶,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拘谨地搓着手说,陶书记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滋溜溜地响,说,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 在大家心目中,这位地委书记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棋琴书画,只差不谙音律。地区的主要大楼都是他题写的招牌。其实陶凡最有功夫的还是画,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丝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看你出国怎么办? 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小刘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 书记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志同吴秘书长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打招呼。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对普通群众倒很随和,在领导层里却是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书记有什么事吗?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 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同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 吴秘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

有人骗你 《有人骗你》

假如联合国也搞个人崇拜,某日安南先生突然失语,只“啊”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恰好安南身边有帮中国理论家,这“啊”字就博大精深了,它将是安南思想或安南主义。至少可以这样诠释:啊字如何写的?有“口”有“耳”加“可”字。“口”意味全世界人民和平与正义的呼声,“耳”代表联合国认真听取全人类的意见,“可”自然是应时顺势,从善如流。“啊思想”或“啊主义”,何其煌煌,放之四海,如佛光普照,必定天下太平,世界大同。假如五个常任理事国都派出批中国式的注经专家围着安南先生,他们又用各自的母语 阐发引申,安南思想或安南主义就更加汪洋恣肆了。 所谓思想,大抵就是这么诞生的。因而,我最怕别人说我有思想。我的朋友圈子里,若要调侃人,便说这个人有思想。这是幽默,闻者皆会心而笑。 可是,随笔、杂文和散文,毕竟多为直抒胸臆。纵然如此,我也拒绝承认自己有思想。思想既然已被天才垄断,而且思想同打饱膈似的很容易喷涌而出,那就让少数人去独享专利吧。我乃凡夫俗子,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就把自己感官所能触及的东西说出来完事。我只需告诫自己:见到了鹿,绝不说成是马。如此而已。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萨达姆被捕了。我正巧碰上这个日子为自己的书写序,心情很好。 2003年12月14日 长沙咸嘉新村 第一辑 常识性困惑 胡思乱想的日子

亡魂 《亡魂》

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晰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清了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梦便忘了大半,好生遗憾。 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就像飘浮在地狱里。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同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同人玩笑,总说自己在流亡,不过没有去沧州或伊犁,仍呆在荆都。他说这是一种软流亡。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至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这个晚上,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什么书,对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一个流亡者!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位陌生女士,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种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官场春秋 《官场春秋》

上班几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发现:市府机关的问候话不同于老百姓。中国老百姓常用的问候话是:“吃饭了吗?”那不光是因为牢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饭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导,还因为千百年来老百姓似乎从来没有吃饱过。市府机关干部见面或打电话却常常问:“最近很忙吧?”回答总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细一研究,是因为人们都 太忙。但确实应该忙才像话。所以讲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讲不忙,当然是自谦。因为确实不忙,就得找些事来打发时光。同事们有时也开开玩笑,但一见马主任那阴沉的脸,笑话马上消遁。这马主任五十开外年纪,头发大 约谢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里很有几分领导的威严。不久方知马主任原来娇妻新丧,郁郁不快,这也是人之常情。知晓了这个缘故,汪凡心里很为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岁的人了,竟这么钟情,难得哪! 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万,市长只有一个。当诗人可是没有名额限制的。他很当作一回事,对刘主席讲,可以可以,正合我的心意。 汪凡决定调文联后,成天憧憬着新的理想。不,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调到文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那个场合,也没有必要自己提出来去作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马杰说,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孟维周说,没有必要报告。息不灵,还真没听说什么,也不知上面用人是凭资历还是凭能力。凭资历就不好说了,要是凭能力,我个人看法,应首推我们向处长。他说罢便望着小刘的反应。小刘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他觉得小刘的笑真的有复三猴子和马有道。要不是这两个人,他这一辈子也是另一个活法了。其实在里面三年,他没有想过出来以后要做别的事,总是想着怎么去报复这两个人。 喝了一会儿茶,老虎说,反正快到晚饭时间了,干脆到桃花酒家去饭,多半老人只跟史纲一人说话,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两父子脸上睃来睃去。 这天,也是晚饭时候,老人家说,史纲,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顶翻一下,怕漏雨。 史纲说,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钱,你叫

梅次故事 《梅次故事》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言语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怀镜自然是个人物,只不过他刚刚到梅次赴任地委副书记,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当,朱怀镜暂住梅园宾馆五号楼。这是幢两层的贵宾楼,坐落在宾馆东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飞檐,疑为仙苑。楼前叠石成山,凿土为池,树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隐约。小楼总共只有十六个大套间,平时不怎么住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朱怀镜住二楼顶头那套,安静些。套间的卧室和客厅都很宽大,有两个卫生间。梅次管这叫总统套房,就像这南方地区将稍稍开阔的田垄叫做平原。恰好十四月天,池边的几棵桃花开得正欢。 到任当天,自然是地委设宴接风。梅次的头面人物,尽数到场。地委书记缪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领导的智囊人物。此公个子不高,肚子挺大,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知学了哪门功法,总好拿手掌在下腹处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只要手空着,便如此往复不停。朱怀镜和缪明原来同在市机关,也算相识,只是交道不多。行署专员陆天一,黑脸方鼻,声如响雷,天生几分威严。据说此人很有魄力,说一不二,属下颇为惧怕。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总像端着个什么东西,叫人看着都吃力。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瘦小,白净,望着谁都点头笑笑。地委秘书长周克林,很谦和的样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好像时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员,也算是地级领导。行署秘书长郭永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天生的,头总是朝右偏着,所谓俯首帖耳,就是这副姿态吧。梅园总经理于建阳,眼珠子就像电脑鼠标,总在几位领导脸上睃来睃去。他虽没资格入席,却殷勤招呼,不离左右。 带着朱怀镜来梅次的,是市委组织部长范东阳。他才当部长没多久,只缘选举受挫,暂时还没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人眼里,他就是市委领导了。谁都知道,他只要坐上组织部长这把交椅,当常委只是迟早的事。有范东阳在场,宴会便显得主题含糊。说是为朱怀镜接风,主宾却是范东阳。范东阳似乎天生就是当组织部长的料子,说话滴水不漏。谁若是问了不便回答的问题,他便微笑着注视你,让你内心难堪,却又不至于脸红。市委机关的干部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范括号。外号怎么来的,有多种版本。有种版本分明是损他的,说他新调组织部时,屈就副部长,便在名片上打了括号,注明正地市级。一听就是民间演义,范东阳哪会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说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儿形同括号,人便总是微笑的样子。你远远地看见他了,以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里就暖洋洋的,忙向他问好。他便点头回礼,很是周到。其实他并没有微笑。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的,他这带着括号的脸,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号引申开来,说括号内通常是重点说明,范东阳那兜在括号里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为这张嘴巴说出的话,多关乎干部命运。 席间,朱怀镜总说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冲着范东阳。范东阳举着杯,直说随意随意,大家随意,到头都是一杯酒。说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桌上还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过造次。朱怀镜不想让梅次人也知道他是海量,喝酒也总是推辞。他新来,别人到底还是把他当客,劝酒也不便太霸蛮。 气氛倒是尽量渲染得热烈。晚餐时间不算太长,因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短,也因为必要的客套还得做做。时间适可而止了,大家都对视着会意,点头一笑。 似乎他们大脑深处都装着个奇特的生物钟,而且相互感应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好像谁都恋恋不舍似的。 大家握了会儿手,出了餐厅。都说要送范东阳和朱怀镜去房间,相互客气着。 ========== 王莽之书记上山时,车翻进山沟里。刚才我打了好多电话才弄清楚。他……人已去了。”圆真道。 “死了?”朱怀镜怕自己听错了。 “死了。”圆真点头四道。 “怎么会这样?”朱怀镜长叹一声。他并不明白自己说这话的意思。忽闻王莽之的死讯,他马上觉得松了口气,可立即又心头发紧。毕竟是死人的事啊!他见开口就是念佛的圆真,这会儿却像恢复了俗态,半句阿弥陀佛都没念。 圆真说:“生死由命,前缘早定。法轮常转,佛光普照。朱书记,你们还是烧香去吧。” 朱怀镜猛然想起王莽之的车号。难道99真的不吉利吗? 王莽之却已真的九九归一了。 “那我们算是头柱香,还是二柱香?”朱怀镜问。 “自然算是头柱香了。” “功德呢?” “按规矩还得是头烂香的功德。” ’可是我们按你说的,已在支票上填好了十五万,不能改啊!“圆真抬手抓了会儿秃头,说:”那就十五万吧。你朱书记对我一向很关心啊。请吧?“ 朱怀镜说:“可以派代表吗?我想让他们几个去就行了。” “行的行的,你就在房间里休息吧。”圆真一直没有念佛,只像在做生意。 圆真就领着香妹他们去了。朱怀镜没有把王莽之的死告诉香妹和陈舒二位。他们低着头,在滑溜溜的冰地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更具虔诚的意味。 朱怀镜独自呆在房间里,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他来回走着,如同困兽。忽闻法乐如雷,唱经如潮。他脑子里一阵恍愧,像是明白了什么道理。却不是佛门顿悟。他想立即跑出去,拉回香妹他们,不去烧香了。不烧了,不烧了!马上离开荆山寺,回到梅次去。这时,已听得大殿那边鞭炮震天,木鱼阵阵,念佛不绝。 也许香妹他们早已长跪佛前了。 2001年2 月23日凌晨完稿于丽江2001年7 月9 日改定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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