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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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女儿》
(维梅卡蒂小姐[注]) 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同回到了 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今天他为了在您 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 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 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的古代作家[注]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 个欧也妮[注],已经长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 继承了女性最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 母亲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人都 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像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记往事。当我 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 爽客厅,或是维可罗·德·卡比西尼街的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 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 尔索大街,迁居特雷·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 想象。在我心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 定都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像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香、阿洛里 [注]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 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切感谢和 敬意。 您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 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慢,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 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婊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 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 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 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 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慢上,并用珍珠结子扣 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像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 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富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 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 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 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 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 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 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 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 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 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 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 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 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像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 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 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 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 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 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 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尔家正是因 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 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 [注]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 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注]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 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 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 被看成是疯子。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 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 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 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富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 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 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 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 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像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 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 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 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 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 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直到结婚时 ——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 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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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城舞會》
德·封丹納伯爵出身普瓦圖世族,是一家之長,在旺代党人1反對共和政府的內戰期間,曾經效命波旁王室,顯露了他的聰明才智与勇敢精神。在近代史上這段狂風暴雨時期,保王党的大小首領都罹難重重,伯爵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為笑談: 1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期,許多貴族進至法國西部的旺代地區,以國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羅旺斯伯爵為首,組成反對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動勢力,史稱旺代党,并于17to年3月發動叛亂,兩年后失敗。 “我可是一心報效朝廷,戰死在御座台階上的呀!” 雖說是玩笑話,也不無几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戰之日1,伯爵确曾倒在死人堆里。他不愧是個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財產盡管被共和政府抄沒,家道衰微,仍然拒絕拿破侖皇帝的擢用,毫不貪圖高官厚祿。他視貴族的傳統道德為宗教,即便到了應當成家立業,選擇配偶的時候,也一味恪守那些信條。提親當中,有一個靠革命起家的新貴,條件十分优渥,伯爵卻毫不動心,反而娶了德·甘爾迦羅埃小姐,認為她家雖無財產,但是布列塔尼地區的名門世家。 1四路,地名,位于法國西部山區。旺代保王軍和共和政府軍曾在此激戰,雙方死傷慘重。 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正是德·封丹納伯爵子女眾多、家庭拮据時期;庄園收入微薄,他無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頗豪爽,本無意摧眉折腰,謀求恩賜,但終究拗不過妻子的一再哀求,還是离開家園,奔赴巴黎。到了京都,見往日的同僚一個個利欲熏心,极力鑽營,在立憲政權中爭奪高官顯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家園,卻突然收到一封內閣函件。此文出自一位頗有名气的大臣手筆,通知他晉升為旅長。按照新法令,凡是舊日旺代党軍的官位,都可以將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計人軍齡。几天之后,榮譽團十字勳章、圣路易十字勳章,又都不求自來。接二連三的恩寵,動搖了伯爵回鄉的決心,他認為王上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功勞。本來,每逢星期天,他總是帶領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宮將帥廳等候,一看見親王們去圣堂做彌撒,便虔誠地齊聲高呼:“國王万歲!”現在,他感到意猶未足,干脆請求王上召見。請求很快恩准,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寵榮。當時,宮廷上老臣濟濟,一頂頂假發扑滿香粉,從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宮廷上的舊日同僚見了他,態度都相當冷淡,只有親王們顯得“無比親切”,這詞儿是他受寵若惊時脫口講出來的。說來也不奇怪,一位溫雅謙恭的親王,竟能主動上前同他握手,稱道他是最純粹的旺代党人,而在他的印象里,這位親王對他只能耳聞,并不認識。高貴的親王盡管給予他無尚榮光,但是沒有一個問起他損失了多少財產,他慷慨捐助給天主教軍隊多少金錢。伯爵這才發現,他原來是自己掏錢作戰的,但現今也悔之無及了。 召見臨近結束,伯爵認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風,便婉轉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國王一听,便敞心大笑;凡是听到充滿智慧的話,他總覺得開心;笑罷又回敬一句戲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謔語,出自王上之口,听似溫和,卻比嚴厲訓斥還要可怕。這時,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來,講了一句話,既含蓄又有禮貌,向計較錢財的旺代党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同主子清賬的時候,要是細查起來,有的賬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簡直成了大革命的史料。 顯貴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圍成半圓。伯爵不聲不響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劍,在瘦弱枯干的腿縫中穿行,好不容易抽開身,通過王宮庭院,登上停在宮門外面的馬車。伯爵還是一副老式貴族的派頭,脾气倔強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戰与巷戰1的時代,因此一上馬車,就不顧招災惹禍,大聲抱怨朝廷風气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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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热公爵夫人》
泰蕾丝修女 地中海一岛屿上,有一座西班牙城市。城中有一所“赤脚穿云鞋”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泰蕾丝女圣徒,这位名见经传的女子,一手进行了宗教改革,创立了一个新教派。这修道院中一切规章,从宗教改革时期严格保持至今,一成不变。这件事本身可能已使人感到非同寻常,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经过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荡涤,伊比里亚半岛和欧洲大陆的修道院几乎全部被毁或遭到激烈冲击。这座岛屿由于始终处于英国海军的保护之下,这所富丽堂皇的修道院以及性情平和的岛上居民居然能够免受惊扰及各种劫掠之苦。席卷十九世纪最初十五年的各种狂风暴雨,撞在这块距离安达卢西亚海岸不远的岩石上,竟然化为齑粉。尽管皇帝(指拿破仑)的名字也传到了这片海滩上,修道院中双膝跪地的圣洁女子们,对于皇帝战绩辉煌的神奇队伍及其本人流星般的一生中光彩夺目的壮丽事业是否理解,却大成问题。修道院的规章始终严格地统治着这里,不曾有过丝毫松懈。这使它在大主教界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备受推崇。 由于其规章一尘不染,修道院将欧洲各个最遥远角落的悲伤女子,都吸引到这里来。这些女子,抛却了一切人世的牵挂,在天主的怀抱中完成了慢性自杀,她们的灵魂在悲叹。修道生活要求从尘世事物中完全解脱出来,从这方面来说,没有哪个修道院比这里条件更优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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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舅舅》
谈及巴尔扎克,人们首先会想到他的《高老头》、《欧叶妮·格朗台》、《幻灭》,而 《邦斯舅舅》恐怕就要稍逊一筹了。然而,我们却读到了也许会令中国读者意外的评论。安 德烈·纪德曾这样写道:“这也许是巴尔扎克众多杰作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不管怎么说,它 是我阅读最勤的一部……我欣喜、迷醉……”他还写道:“不同凡响的《邦斯舅舅》,我先 后读了三、四遍,现在我可以离开巴尔扎克了,因为再也没有比这本书更精彩的作品了。” 二十世纪文学巨匠普鲁斯特也给《邦斯舅舅》予以高度的评价,称赞作者具有落吧的“观察 才能”,整部作品“触人心弦。”可见《邦斯舅舅》确实是一部非常耐读的小说。 二 读《邦斯舅舅》,可以有不同的角度。 一部传统的小说,自然可以用传统的方法去解读。让我们着重看一看《邦斯舅舅》中的 主要人物邦斯舅舅。 邦斯舅舅是个旧时代的“遗迹”。小说一开始,便以极富象征和概括性的手法,为我们 描绘了他那悲剧性的外表及这外表所兆示的悲剧性的命运。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巴黎,那是七月王朝统治时期,法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 面正经受着激烈的动荡。贵族阶级逐渐没落,资产阶级政客、大银行家,投机商和大批食利 者占据了法国的政治和经济舞台,而邦斯舅舅在这个时代的的舞台上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衣着的某些细微之处依旧忠实地保留着一八○六年的式样,让人回想起第一帝国时 代。”这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在缀着白色金属扣的暗绿色上衣外,又套着一件栗色的 斯宾塞!……一个穿斯宾塞的人,要知道在这一八四四年,不啻于拿破仑尊驾一时复生,” 怪不得他一出场,巴黎街头早已麻木的无聊看客也不由得发出含义丰富的微笑,带着讥刺、 嘲弄或怜悯:他“身上无意中留存了某个时代的全部笑料,看起来活脱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化 身”,“就像人们说帝国式样家具一样,毫不犹豫地称他为帝国时代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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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
亲爱的老东家,我应当向那些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们说明,我在哪里学 到足够的法律程序,使我能驾驭我的小天地里的种种事务;我应当怀念那 位幽默而和善的人,他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事务所的另一位见习书记斯克里 布时说:“到事务所去吧,我保证那儿有事可干。”但是我想,不用我在 此当众表明,您也会深知本文作者对您的深厚情谊。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 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 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得叫人害怕,更何况这时整 个法国正在一片恐怖中辗转呻吟;因此,老妇人一路还没遇到一个人。再说,她的 视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见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像影子一样 在郊外空荡荡的大路上移动。老妇人壮着胆子,一个人穿过这僻静地带,仿佛她的 年龄是一张护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灾难。过了亡人街,她听出身后有男人沉稳的 脚步声。她觉得不是第一回听到这声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尽量加快步子,想 在前面一家灯光较亮的店铺门口看个究竟。走到从那家店里平射出来的灯光下,她 猛然回过头,瞥见夜雾中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里明 白了,她害怕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陌生人从她迈出家门第一步起就 盯上她了。要甩掉这个暗探的念头给了她一股力量。她无法进一步思考,只得加快 脚步,好像这样就能逃脱一个无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踪。跑了几分钟后,她 来到一家糕点铺前,便急忙闯进去,跌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她咔嚓一声 放下门上的卡锁时,柜台里面一位正在专心刺绣的年轻妇人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她 认出老妇人身上那式样古旧的紫色绸斗篷,便急忙打开一个抽屉,像是有什么东西 要拿出来交给老妇人。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说明她想赶快把来人打发走,好像这是一 个大家不愿看见的人。她发现抽屉空空的便有点焦躁,看也不看老妇人一眼就急匆 匆走出柜台,往店铺后间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却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她问,样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妇 人,没有把话说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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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辆在巴黎街头新流行的叫做爵爷的马车,在大学街上走着,车 上坐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国民自卫军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风雅为人诟病的巴黎人中间,居然有一些自以为穿上军服比便服不知要体面多 少,并且认为女人们目光浅陋,只消羽毛高耸的军帽和全副武装,便会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这位第二军团的上尉,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气,使他红堂堂的皮色和着实 肥胖的脸庞显得更光彩。单凭这道靠买卖挣来的财富罩在退休的小店老板们额上的金光,我 们便可猜到他是个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区的助理区长之类。所以,象普鲁士人那样 鼓得老高的胸脯上,荣誉勋位的绶带是决计少不了的。趾高气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这个佩 带勋饰的男子左顾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就在这种情形下遇到一些满面春风的笑脸,其实那 副笑脸是为他心中的美人儿的。 爵爷到了狩猎街和勃艮第大街中间的一段,在一座大房子门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园的 旧宅空地上新起的,旧宅本身并没改动,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另一头保持原状。 只要看上尉下车时怎样接受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显而易见 的笨重的举动,象出生证一样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黄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门房问讯, 径自朝屋子底层的石级走去,神气仿佛是说:“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门人的眼力是很高明 的,凡是佩带勋饰,穿着蓝衣服①,脚步沉重的人,他们决不阻拦;总之他们认得出有钱的 人。 ①蓝色是国民自卫军制服的颜色。 底层全部是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后勤司令兼军法 官,在队伍里当过军需总监,现任陆军部某个极重要的署的署长,兼参议官,荣誉勋位二级 勋章获得者,其他头衔,不胜备载。 于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埃尔维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区分开来。哥哥是有名的于洛 将军,前帝国禁卫军上校,一八○九年战役之后由拿破仑册封为福芝罕伯爵。这位长兄为照 顾弟弟起见,以父亲那样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军事机关,后来由于弟兄两人的劳 迹,男爵得到了拿破仑应有的赏识。从一八○七年起,他已经是驻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 按过门铃,民团上尉①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凸起的肚子牵动得前翻后卷的衣服恢复原状。 一个穿号衣的当差一看见他,马上请进,这个威风十足的要人便跟着进去,仆人打开客厅的 门通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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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
第一章 伏盖公寓 一个夫家姓伏盖,娘家姓龚弗冷的老妇人,四十年来在巴黎开着一所兼包容饭的公寓,坐落在拉丁区与圣·玛梭城关之间的圣·日内维新街上。大家称为伏盖家的这所寄宿舍,男女老少,一律招留,从来没有为了风化问题受过飞短流长的攻击,可是三十年间也不曾有姑娘们寄宿;而且非要家庭给曲生活费少得可怜,才能使一个青年男子住到这儿来。话虽如此,一八一九年上,正当这幕惨剧开场的时候,公寓里的确住着一个可怜的少女。虽然掺剧这个字眼被近来多愁善感,颂赞痛苦的文学用得那么滥,那么歪曲,以致无人相信;这儿可是不得不用。并非在真正的宇义上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戏剧意味;但我这部书完成之后,京城内外也许有人会掉几滴眼泪。出了巴黎是不是还有人懂得这件作品,确是疑问;书中有许多考证与本地风光,只有钱在蒙玛脱岗和蒙罗越高地中间的人能够领会。这个著名的盆地,墙上的石灰老是在剥落,阳沟内全是漆黑的泥浆;到处是真苦难,空欢喜,而且那么忙乱,不知要怎么重大的事故才能在那儿轰动一下。然而也有些东零西碎的痛苦,因为罪恶与德行混在一块面变得伟大庆严,使自私自利的人也要定一定神,生出一点同情心;可是他们的感触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象匆匆忙忙吞下的一颗美果。文明好比一辆大车,和印度的神车一样,①碰到一颗比较不容易粉碎的心,略微耽搁了一下,马上把它压碎了,又浩浩荡荡的继续前进。你们读者大概也是如此:雪白的手捧了这本书,埋在软绵绵的安乐椅里,想道:也许这部小说能够让我消遣一下。读完了高老头隐秘的痛史以后,你依旧胃口很好的用晚餐,把你的无动于衷推给作者负责,说作者夸张,瞳染过分。殊不知这惨剧既非杜撰,亦非小说。一切都是真情实事,②真实到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里发现剧中的要素。 公寓的屋子是伏盖太太的产业,坐落在圣·日内维新街下段,正当地面从一个斜坡向每箭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峭,马匹很少上下,因此挤在华。特。葛拉斯军医院和先资词之间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静。两座大建筑罩下一片黄黄的色调,改变了周围的气息;弯窿阴沉严肃,使一切都暗淡无光。街面上石板干燥,阳沟内没有污泥,没有水,沿着墙根生满了草。一到这个地方,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象所有的过路人一样无端端的不快活。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沉沉的,墙垣全带几分牢狱气息。一个迷路的巴黎人③在这一带只看见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难或者烦恼,垂死的老人或是想作乐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巴黎城中没有一个区域更丑恶,更没有人知道的了。特别是圣·日内维新街,仿佛一个古铜框子,跟这个故事再合适没有。为求读者了解起见,尽量用上灰黑的色彩和沉网的描写也不嫌过分,正如游客参观初期基督徒墓窟的时候,走下一级级样看上去更可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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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皮记》
科学院院士萨瓦里先生① 斯特恩《项狄传》,②Ch.CCCXXII ①萨瓦里(1797—1841),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科学院院士,巴尔扎克的朋友。 ②英国作家斯特恩(1713—1768)在他的长篇小说《项狄传》中,有个人物为表达自己对人生的见解,曾用木棍在沙土上划了一条垂直的曲线。巴尔扎克在本书的开头,也划了一条线,(不过是一条更加曲折的横线)作为一种独特的、图形的题辞。 灵符 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①,有个青年人走进王宫市场②,当时各赌馆按照法律规定均已开放,法律保护赌博这种嗜好,主要是因为它可以征税。这青年人略为迟疑一下,便从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走上去。 “先生,请把帽子给我!”蹲在栅栏后面阴暗处的一个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突然站起来,露出一副生就的下流相,用生硬和责备的口气对青年人喊道。当你走进一家赌馆,法律就首先从剥夺你的帽子开始。这是神意和福音书的启示吗?或者毋宁说是通过某种方式来和你订下一个阴险的契约,向你要求某种抵押品?要不就是迫使你在将要赢去你的钱的那些人面前,保持一种恭敬的仪态?此外,是不是潜伏在社会上各阴暗角落里的警察存心要知道你的帽商的店号,或者你的姓名(要是你把姓名写在帽子里)?最后,也许是为了要量一量你的头骨,以便对赌徒的脑力得出有教益的数据?关于这点,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你必须晓得,当你向赌桌迈出第一步时,你的帽子已不见得再属于你,就象你可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是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成了赌注。当你出来的时候,赌神却用一种残酷的讽刺手段,让你明白它还给你留下了一点东西,那便是发还你的行头。万一你那顶帽子是新的,你就会悟出该在未进赌馆之前,先花一笔钱给自己做一身漂亮的赌徒服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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