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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

广岛札记 《广岛札记》

像这样的书,从个人的事情入笔,或许不够妥当。可是这里所收集的有关广岛的所有的随笔,对我个人来说也好,对始终与我一起从事这项工作的编辑安江良介先生来说也好,都是深深触动我们各自的灵魂的。所以,我很想把1953年夏我们两人一起初次去广岛旅行时的个人经历记录下来。当时,从我这方面说,我的第一个儿子正处于濒死状态,整天躺在玻璃箱子里,简直毫无康复的希望;而安江先生,则恰值他头一个女儿去世。加之,我俩共同的一位朋友,因整日潜心于《世界最终爆发核战争的情景》专题研究而惶恐不已,竟在巴黎自缢身死。然而,不管怎样,我们彼此彻底征服了对方,还是向着盛夏的广岛出发了。像那样精疲力竭、忧郁沉闷的旅行,我还从未经历过。 到了广岛,开了几天的“第九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我们更加疲惫不堪,心头的忧郁也更加沉重了。正如第一章所描写的,这实在是一次充满苦涩和困难的大会。当初,大会能否开成,实际上还是个疑问;一俟大会开幕,又只不过是个分裂的大会。我们怀着暗淡凄凉的心情,身上沾满汗水和尘土,叹息着,陷入沉默,在被大会动员起来的非常虔诚的人群周围徒然地奔走。 但是,过了一周之后,当我们准备离开广岛时,我们发现了能将自己从忧郁的深渊中拉上来的绳索,而且,这条绳索就紧紧握在我们手中;简捷点说,是我们遇到了真正具有“广岛人”特质的人们。 那些似乎真正的“广岛人”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直接地给了我勇气;反过来,我也品尝到了因儿子置身于玻璃箱中而深藏在我心底的精神恍惚的种子和颓废之根,被从深处剜了出来的痛楚。而且,我开始希望以广岛和真正的“广岛人”为锉刀,来检验我自己内心的硬度。我是在战后的民主主义时代接受的中等教育,在大学里以法国现代文学为中心,学了语言学和文学,而且,我作为刚刚从事写作的小说家,就在日本和美国的战后文学的影响下活动。我是一个个人历史如此短暂的人。我希望把自己理应具有的独特的感觉、道德观念和思想,全都放到单一的“广岛”这把锉刀上,通过“广岛”这个透镜去重新加以检验

日常生活的冒险 《日常生活的冒险》

读者可曾想象过接到这样来信时的辛酸味?信上说,你的某一尽管时有龃龉,但长期来常挂心间交谊甚笃的好友,不意在某个远如火星上的共和国的哪个陌生处所,原因不明,轻生自尽了。在弱小的兽类世界,想来也有像遇到较强兽类,将其坚实头颅,如同软蜜饯似地一下咬碎一类的残酷体验,但在人类世界,以我目前的想法,即此便是辛酸不过的体验了。我所以如此说,原因是前不久收到一封由巴黎转来的短信,说我的少年友人斋木犀吉,在北非某一独立不久的国家的小城贝贾亚的旅馆浴室淋浴器龙头上投缳自缢了。 发信人是意大利国籍中年妇女M·M。一年前她和犀吉从羽田机场同乘德国飞机出发时我曾去送别。信上说,她当天因事外出,会见通讯社方面的英国人。时过晌午,与旅馆电话联系,犀吉并无异状。说在床上打坐参禅,就某个伦理问题闭目冥想哩。傍晚时分,又挂电话,全无回音。等到M·M匆匆赶回,正值加比里亚人的侍者和警察一起往外抬尸体。她也只有对死者做个形式上确认的工作。这妇女,是和夫君分居的富家女,犀吉是由于她的邀约,才和她同行作环球旅行的。这意大利妇女到底因何出外,把犀吉留在旅馆,这一点,对我来说,先就不可理解。此外,尽是可疑之点。这且不言,总之是,我的友人斋木犀吉在这个名为贝贾亚的异国异地年轻夭亡了。在贝贾亚,除了他,定然不会再有日本人,到如今,更没有哪个日本人在了。那么,他究竟在哪块坟地上,以哪种仪式掩埋入土的呢?信上还说,M·M不管遭变含悲,径自和通讯社方面的人继续旅游去了。关于斋木犀吉在贝贾亚的死,本人所知,仅此一些。至于说他在北非旅馆床上试行坐禅,看来不必深究。在意大利妇女眼中,日本人的跪坐,无异于坐禅。(但在此一年的旅途生活中,斋木犀吉是否全没开始探究禅理,苦于依据不足,无从稽考。)至于他在其短促一生的最后,究竟潜心冥思哪类伦理问题,我肯定也无从知晓了。 说起伦理问题,这斋木犀吉乃是我们年轻一代日本人,即在一九三五~四十年出生的日本人中罕见的惯于对某些基本伦理课题苦思冥想的青年。他惯常思考诸如人为何而生啦,性欲、勇气、诚实、怜悯等词语的真义啦一类问题,为此常被局外人看作为“半痴呆”。说是进大学了“自明真理”和上帝的存在。此外,还论述了观念和语言的关,过不久又中途退了学;就业没几天,又赋闲在家了。他这种与当前流行的奔竞之风格格不入的迂阔的生活方式,也由于他耽于冥想,无论是课堂,是办公室,或者警卫室(可在此犀吉也曾苦熬了将近一百天,当过深夜打零工的值夜巡警。)都不是他合适的安身处。说来他也和那达摩禅师一样,要弃绝尘世,一心去悟道。不过,他依仗这冥想癖,居然攫住了我当时年已九十的老祖父的心。祖父和斋木犀吉初会之后,几天之内,若在他俩的面庞间每次塞进个鸡蛋去,定能焐到半熟,两个人就以这样的热乎劲,言来语去,对各种伦理问题,交换看法,一下缩短了七十年的年龄差,成了推心置腹的忘年交。记得祖父当时提到这年仅十八的斋木犀吉,说唯有这青年才是天生的哲学家;还说所谓哲学家原是两眼朝天走夜路,失足掉进窨井口那样的冥想家啊。而当我一开口讪笑他那陈腐旧套的比方时,从明治初患上小儿哮喘,几近一个世纪迁延未愈的祖父,吭吭地发出他生平第几十万次的咳嗽声,同时激动得连泪腺也忽而失去了调节机能似地说,唯有这样比喻,以含有哲理的小幽默和其他自然主义的写实手法才能道出问题的实质。落入窨井底的哲学家才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物呢。那位哲学青年,虽没读过康德,读过叔本华,可对一个哲学命题,能那样苦苦探索,那样侃侃而谈,正说明他具备哲学家的素质。祖父如此这般说了以上的一番话,接着由富山的药袋中掏出手枪丸,吞服后上床睡觉,再不想理睬我的反面意见了。大约是因为自从和那个二十世纪后半期的哲学青年攀谈之后,感到数十年来少有的精神疲劳,暴躁起来。 祖父老死时,斋木犀吉好几天哭肿了眼睛。如果祖父至今在世,听到我告知他那哲学青年自杀身死的消息,我想祖父也定会放声呜呜啜泣,引起生平最严重的小儿哮喘大发作,终至气绝而死的。事实是,祖父是在他饲养有年的老犬南洲号(在我的记忆中,它始终是条老耄不堪的母犬)死于肺肝蛭之后力竭衰老而死的。

新人呵,醒来吧 《新人呵,醒来吧》

天真之歌 经验之歌 去国外旅行时,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经常要在国外生活一段时间。每次做这种旅行时,我都像一棵无根之草,在陌生的国度里设法处理可能出现的困难。为此我都要做一点准备,至少可以保持心理平衡。实际上,我不过是在旅行时带上出发前一直在读的一系列丛书,不久我将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可是一读到在东京时读的这些书,胆战心惊、急躁、沉靡的我就会得到鼓舞。 今年春天,我去欧洲旅行。说起来那是跟电视台摄制组一起从维也纳到柏林巡回工作。当时,树木还都没有发芽,可花却开了,有金黄的连翘和藏红花,藏红花的蓓蕾刚从地里冒出来,一点绿色也没有。临出发时,我带了四本"企鹅·现代·文库"出版的马尔卡姆·劳里的书。这两、三年我一直在读劳里,甚至还写了一系列短篇,为的是把劳里对我的启发对照着写下隐喻,所以我积极计划着在这次旅行中再读一遍劳里,争取在旅行结束时读完,然后赠送给同行者每人一本。年轻时,我无法静下心来持续地读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年以后,我打算从老年到死之前,集中精力读几位作家的作品,所以有时,我就刻意要求自己读完一本书。 旅行期间,我按着繁杂而又陌生的时刻表,在移动的飞机、火车和旅馆里读小说,上面有我在各个时期画上的红线。摄制组的人严格遵守工作规则,我和他们保持着友好关系。傍晚时分,在火车到达法兰克福之前,我又一次发现劳里吸引我的原因。他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音乐家。我认为《伸向泉边的森林小路》是他最优美的中篇,文中写到寻求创作灵感的祈祷,正是这些地方打动了我。 所谓"又一次",是说以前我读这本书时曾深受感动,还把那句话的前半部分引入小说中,可是这次,先前认为重要的那前半句话的后半句吸引了我。作者想以自己的新生环境为主题创作音乐,可是却没有完成,他不断地呼唤:"亲爱的上帝呀,帮助我吧!我罪孽深重,所以陷入各种错误的思虑之中无法解脱。请把这项工作置于伟大而壮丽的事业上,请让我当您的奴仆吧。如果我的动机不明或者音乐杂乱无章,多处没有意义的话,请您帮助我使它们恢复秩序吧,or i am lost……。"

生的定义 《生的定义》

我现在正准备在世田谷市民大学讲演的讲演稿。主办单位指定的讲演内容是这样的:希望我把三年前在小樽召开的全北海道残疾儿童福利大会上讲的话继续讲下去。上次大会的讲演记录,业已以“为了和不可能‘亲切’相待的人斗争下去”为题出版发行了。于是我就把该文章重新读了一遍,考虑如何接着往下讲。(该文载《核之大火与“人的”呼声》一书,岩波书店出版。) 正如“残疾儿和我”这一恰如其分的副标题所示,我在有残疾儿的父母们面前,讲了自己和生下来就头部缺损的儿子共同生活的经验。而且,我谈的问题重点在于,眼前似乎即将面临破坏整个世界的核威胁时代之下,同残疾儿共同生活的经验。 现在的核状况,深刻的程度更严重了。凡是以世界的今天与明天的视野看待日常的人,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与此相联系回头看看·单·个家庭——也就是巨大的核威胁之下一个市民的家庭——无非是每天无可避免的老问题,即:拖着一身残疾的儿子如何成长,以及同他的发育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而屡屡出现的新困难,再加上如何战胜这些困难等等。因此,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涌现继续上次讲演的想法。 继续,这种说法总是浮现于我心头的话,中野重治战后写的第一部小说《五勺酒》中的一节里就有:“从什么写起好呢?写也写不完,说也说不尽的样子。结尾处打算加上‘此项待续’,然而如果忘记而漏掉天图”的象数体系。南宋朱熹提出:事物可以分为阴阳两个,也请权当有它而读下去。”我也权作“此项待续”开始我的话题,但是我以为“此项待续”的话已将告终。 儿子就在眼下的3月毕业于青鸟养护学校的高等部。这样,和学校之名沾边儿的缘就算断了。他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父亲,是条大汉子,和同班另一条更大的汉子是好朋友,他俩虽然各有不同的残疾,但是彼此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被周围吵闹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或者为了强忍住被来自体内的不安征候快要吞没的时候,他俩各伸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种情况,是学校与家庭的联系本上写着的。一毕业,和这位朋友也不得不分手了,对于儿子来说,再想遇上同样的朋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康复的家庭 《康复的家庭》

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我看见起居室门背面贴着一张画卡——这是我们家祝贺生日的习惯方式——祝贺妻子的生日。这张贺卡是长子张贴的,画面上两个身穿同样颜色的服装、个子一般高的小姑娘正在给黄色和蓝色的大朵鲜花浇水。花朵和少女上都用罗马字母写着母亲的名字UKARI——这是长子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来说,这首先就有点不可思议。 长子出生的时候,脑部发育不正常。经过畸形矫正手术后,又开始出现癫痫病等新问题。每次发病,医生都如亲人一样尽心治疗。我的家庭有幸结识一位医生,名叫森安信雄,如今已经去世。我以后还要详细回忆与森安先生的交往,但在我的心里,他首先是一个“文化问题”。人生即相逢,从而学到各种各样的“人类文化”。按照这个理解方式,我把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都作为“文化问题”加以把握。森安先生使我懂得了医生这个职业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问题”。 我的长子智能发育低弱,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但相当于正常人多大岁数的精神年龄呢?不用说我,家里其他人也都没有计算过。但是这一天,他写在生日贺卡上的一段奇特的文字,比花朵更让我注意。 一进入今年,过了很长时间,觉得很多非常痛苦的样子。由佳里,再忍一忍就好了。学会许多罗马字,这一天就很愉快。非常痛苦的不是妈妈,只是姥姥。我这就放心了。 我又看一遍,惊奇地发现他的语言仓库里还储存着“痛苦”、“痛苦的样子”这些陌生的词汇。因为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痛苦”这个词。 这些平时不用的词语,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收藏在他的心里。他创作完钢琴小曲起名时,一些词汇会突然浮现在脑子里。例如《悲哀》这首曲子。在此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用过“悲哀的”这个形容词的变化形态。但是有一天,他在放在钢琴前面的乐谱上工整地写上“悲哀”这个曲名。

个人的体验 《个人的体验》

《个人的体验》内容提要 鸟目前27岁零4个月,是一所补习学校的英语教师。最初被称之为“鸟”是15岁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是鸟。他耸起的肩犹如收拢的羽翼,光滑的鼻梁像鸟喙一般坚硬而弯曲,眼睛泛出迟钝的胶状的光,薄薄的嘴唇一直紧绷着,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硬发则直指苍穹。 鸟是25岁结的婚。那年夏天,他开始漂流在酒精之海里,整整四周不断地狂饮威士忌,成了烂醉如泥的鲁宾孙,放弃了研究生的全部义务,学习和打工等也全部置之脑后,除了听听唱片便酩酊大醉,形同死人一般,直至四周后从持续了700个小时的苦涩的醉酒中醒来。 两年后的现在,鸟正直面着妻子的临产。在一家古怪的商店里,鸟给在医院陪护的岳母打了电话,得知孩子还没出生。两人约好晚上8点再通电话。回家途中,鸟却遭到一群少年流氓的袭击,带伤回到家后,便立即蜷曲在床上睡下。在鸟夫妇的卧室里,放着一张罩着塑料布的白色的婴儿床,形似一只硕大的鸟笼。 电话铃声把鸟从梦境中的非洲大陆拉回到现实,昨夜开始的雨仍在继续。鸟像兔子一样蹦到电话机旁,确认了他的名字后,一个陌生男子在电话里对他说:“请马上到医院来!婴儿有些异常,需要和你商量!”鸟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冷静地问道:“孩子母亲没事吧?”他觉得曾千百次地遇见过说这句话的情景。“孩子母亲没事。情况紧急讥朱以“老氏为宗”,学说支离。终于不欢而散。,请尽快前来!” 鸟冒雨赶到医院,得知孩子患的是脑疝,由于脑盖骨缺损,脑组织流淌出来,看上去像是有两个脑袋。据院长介绍,即便动手术,将来最好的结果也是成为植物人,而且婴儿的生命力相当旺盛,目前不会很快死去。鸟挨了重重一击,跪地痛哭。

被偷换的孩子 《被偷换的孩子》

田龟规则1 古义人躺在书房的简易床上,戴着耳机专注地听着录音机。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接着“咚”地响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吾良又接着说:“不过我和你之间的通信并不会中断,因为我特意准备了田龟程序。现在你那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义人听不明白吾良什么意思,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默然良久,他才把田龟放回书架,打算睡觉。借着刚服下感冒药的药劲,好歹睡着了一会儿,突然又惊醒了,只见妻子千樫正站在从书房顶棚垂下来的日光灯下,头上罩着淡淡的光环。 “吾良自杀了。本来不想叫醒你,我自己去梅子那儿,可又担心媒体的电话太多,吓着阿光。”千樫对他说道。吾良是古义人十七岁起交的朋友,也是千樫的哥哥。 古义人期待着床边书架上的田龟会像手机收到信号时那样嘟嘟地呼唤他。 “梅子被警察局叫去辨认遗体,我陪她去一下,”千樫压抑着悲痛说道。 “你就一直陪着她,等她家人来吧。守灵后我先回来,等着接那些电话。”古义人说完,发觉自己也犯迷糊了,哪会这么快就有电话打来呀。 古义人翻身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内衣、羊毛衫、灯心绒裤子--现在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动作迟缓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刚把毛衣套上,就伸手去拿田龟。 “你拿它去干什么?”千樫断然阻止了他,“你不是用它听吾良寄来的录音带吗?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干那种毫无意义的事儿吗?” 田龟规则2 古义人五十五岁以后还坚持坐电车去游泳池游泳。他发现电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听这种老掉牙的盒式录音机。偶尔看见也有中年人用,可瞧人家念念有词的神情,就估摸着是在听英语会话。不久前,电车上还净是听音乐的年轻人,而现在他们不是打手机,就是盯着显示屏不停地按键。所以如今就连从耳机里发出的吱吱嚓嚓的噪音,都让古义人怀念无比。古义人把随身听问世前的老式录音机塞进装泳具的背包里,在花白的脑袋上套个耳机,禁不住感叹自己已是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了。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肉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姿势,只是蜷曲着身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觉,它本身便是一个实体,且性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诱导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全身,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喷涌欲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性欲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手淫,便会生出羞耻之心,转瞬间将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们为安装污水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穴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在隐痛的体内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肛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身体各处撞在门上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吟。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学生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脑。我的右眼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前,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母亲的话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日日更新着丑陋、时时强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欲躲进背阴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注视着鲜血郁积、高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内心的训练。 ====== 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动身了恐怕我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也便没有必要把他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后,所要做的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世界。同时,等待另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自己心中呈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生活吗?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觉得只要我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话语—现在鹰四死了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时,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曾经趁夜逃出,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那里,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装扮。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了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得意地说。

我在暧昧的日本 《我在暧昧的日本》

四 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假如眼下自己正将插头插放在做梦人的电路上,或者说,自己的电路现在就是森林里的做梦人的电路……这种事态,不正说明自己升往森林高处、成为"童子"了吗?!假如自己果真是映现在大岩石缝深处那几百尾雅罗鱼眼睛里的"童子",那就太好了。那时,自己为什么还要忍受将要来临的巨大疼痛,返回到这一边来呢?当时,巨人不是拧转自己的腿脚了吗?既然如此,现在巨人尚未出现,自己为什么要主动在那疼痛之中醒来呢? 决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态了--巨人的手把自己的头从岩石缝隙里用力拉扯出来,再把自己带回到这一边来。为什么决不会?当自己在那浅滩上仰面喘息之际,巨人粗野地踏着沙砾,经由自己身旁走上河滩。河滩东面,是村落的火葬场。 在示威游行期间也决不荒废时间的那个家伙……那是医生……在攀爬斜坡的途中,谈到了现在正读着的书。关于过去,他引用了德国一位哲学家的话语……视角倘若被错开(而不是基准!),便会从那个部分中出现崭新而积极的部分,也就是说,将会出现与先前被认为是积极的那部分相异的东西,而这部分还将无限延续下去……倘若是过去之中的"富有成果的"部分、"包孕着未来的"、"非常生动的"而"积极的"部分,自己不是早已充分体验过了吗?!没有必要因此而生还。即或生还了,也因为是相同之事……在喝彩之中,用燕尾服上的白色蝴蝶结包裹住身体,向北方的国王送去僵硬的微笑,这又将如何呢? 哲学家好像在书上这样写道:如果能够生还,那也是为了对以往的生之中空虚的部分、迟缓和死灭的部分赋予意义。"过去"的整体,就是完成某个历史性的回归,在现代之中进行钻研。哎呀,迄今为止,对自己来说,所谓历史或现代,一直都是不能胜任的语言。观察自己个人性"过去"的视角倘若被错开(而不是基准!),某种东西就会成为积极的部分了吧? 错开视角…… 直至先前,疼痛才平息下来。因了这疼痛而少气无力的、身为孩子的自己,搁浅在浅滩上,仰着的脸面承受着阳光,凄惨地喘息不止。在自己的身旁,巨人……曾用暴力之手把自己的头部从岩石夹缝中拉扯而出,使自己的伤口鲜血淋漓的那个人……却缩身化为身材短小的妇女模样,粗野地踏着沙砾走上河滩,往上游而去了。灵魂从仰躺在浅滩上的孩子身上飘忽而出,抢在了她的身前。这灵魂看到这位显露出愤怒神情、仍残留着青春痕迹的女性,她的一只耳朵垂挂到了上颚处,此时,她正拧着濡湿了的包头巾…… 是母亲!如此一来,尽管自己因疼痛而发出了无声的叫喊,却也不可能被拉回到那苦涩的生那边去了。母亲早已死去,在那上游被火葬了,现在,已经长眠在了尘埃之中。因着母亲矮小的身材而准备的骨灰罐过于狭小,无法放入其中的骨殖就投入河水中冲走了。数百尾雅罗鱼因此而充分补充了钙和磷了吧…… "我要救助自己!"这段文字浮现了出来。这是自吾良那里学来的富永太郎的诗句,在与小林秀雄翻译的《兰坡诗集》相同的创元选书之中。接着,新的认识便来到了。眼下在这里的自己,是塙吾良的朋友长江古义人……

同时代的游戏 《同时代的游戏》

我从记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这辈子总得抽时间把这事写出来。但是一旦动笔写,虽然我相信一定能够按当初确定的写法毫不偏离地写下去,然而回头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又踌蹰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给你写这个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裤上身穿红衬衫,衬衫下摆打成结,露出肚子,宽宽的额头也袒露无遗,而且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有那前额头发全用发夹子夹住的彩色幻灯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钉钉在墨西哥公寓的板墙上,那火红的前发,很能给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二位天体力学专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老搭档,从破坏人和其他的创建者们的构想,理解了峡谷和"在"既是村庄,也是国家,甚至是个小宇宙。这段回忆,虽然和他们分手已经很久,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首先是按照他们的指示,从这样称呼我们这块土地开始。在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里,一直是这样的:如果有个新婴儿降生,按照规矩要等另一个婴儿降生,成双成对之后,再把两个孩子登记在一个户籍上。这是继续创建期以来称之为"自由时代"这一很长时期之后,从表层上看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屈服于大日本帝国以后的事,但另一个深层是它组成了抵抗组织。然而这个组织还没经过百年,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就爆发了战争,仗打了五十天,由于战败而崩溃了。即使主要支持这个组织构想的破坏人,也没有把它重建起来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战争之后诞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样,一个人占一个户籍而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尽管这样,还在我上小学之前,为了回归破坏人的构想和归宗,我就找到了生死于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也就是说找到了双胞胎的妹妹你这个人。本来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苦思冥想之后这么定下来的,而是当初给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们作了手脚,要了个双重户籍的花招。但是说起来虽然是双胞胎,然而我们的性别是不同的,破坏人的构想和我们这一对还是有距离的。因为我学习了破坏人的构想,并没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围绕着你用我自己发出的光开始在历史之中照耀破坏人的构想。 妹妹,现在我之所以终于重新认识了写我们土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并且开始动手,是因为我在一个名叫玛里纳尔柯的一个小镇上发现了我自己是在从心灵深处呼唤分身的你。那时我已经决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写出来,况且你那照片,给了我以鼓励,所以我就更坚定了信心而动笔了。虽然我是直接写给你的,但最终还是想通过给破坏人当巫女的你,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写给破坏人,这一点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发此想的这个玛里纳尔柯小镇,是把面对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开垦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许多古老的镇一样,住在此处的人历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里呆了一天,这一天使我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动笔写的东西,提前了动笔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动手把它写下来的自己。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能很好地把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写出来,所以就有人把我请到从墨西哥城开快车需要走四个钟点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里我重新认识并接受自己的任务的契机,纯粹是偶然的。一个从东德亡命到美国而入了美国国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宾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过程中,因为对日语很感兴趣,便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且在玛里纳尔柯的混血人与印第安人杂居的部落盖起一所房屋而定居下来,他的名字叫阿尔弗莱多·明札。向我提供信息的就是他。这就是契机的开始。 = "一进森林哪,人就是这么活着!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进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进去的,到了还是那么老!" 但是组成救助队的峡谷消防队员们却嘲弄说: "真那么回事?在水沼边上咔嚓咔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个样吗?" 我虽然是孩子,但我相信这些大人们的嘲弄是没有根据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孩子,也找不到说服他们的话。从森林回来之后,因为我想不出用语言表达出在那里的经历,妹妹,我似乎渐渐地像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个旁观者,但也不是爱调侃爱滑稽的孩子。可是他们却说我是"天狗的相公"那类的孩子。消防队员们说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讽我,那是因为第五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也并不是因为饿,甚至也没有觉得渴,我像个住在森林里的孩子那样去祈祷,我想起破坏人进行的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出现了无数的河蟹。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种场面,所以大雨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里过了第一夜,天亮时候,低处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哗哗地、欢畅地奔向溪流,雨岸到处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带着甲壳大嚼一通咽下。还没吃完,新的就爬过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几下,只品出少许的味道就连皮带肉送进肚子里。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当年就是这样吃那些遍布河滩的螃蟹的。盖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轻的创建者们一起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从自己周围吃河蟹的人里找到年轻的破坏人,所以我的头不停地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但是并没有从其他的创建者们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坏人…… 从峡谷来的组成救助队而进入森林的消防团员们,本来是天天都要从那水沼边上走过的,没想到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边附近发现了我,我那时浑身涂的红已经掉了,只是屁股沟处留下一点点。他们发现我的时候看到我那涂红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这个名称联系起来,说我被河蟹弄脏了脸和前胸,两只手很脏,不停地扭头东张西望朝周围寻寻觅觅,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给甩了,大加嘲弄。还说,消防团员一声招呼,我就像豹一样跳起来,用一只脚狠狠地踢人,然后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后大哭大叫,呼唤天狗……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岁时指挥土枪队的龟井铭助,从树林俯瞰水沼指挥作战一样,大喊:别朝消防团员开枪!随后是想起自己没有完成的工作而悲伤,开始大哭大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 妹妹,自从那六天的经历之后,我的肉体和精神之中,尽管外缘确实是有所限制,但是内心的确进入了多层次又无限广阔而堪称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顿地研究这个内心部分。通过这次经历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们这片土地连同它的神话与历史称之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队找到的时候,确实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难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浑身脏得很,而且脑袋紧着摇晃,前后左右摆动。对于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队员又哭又喊地抵抗。对于我这些举止,我们当地人都认为完全是发烧和饿过了头造成的。妹妹,我对于他们称我是"天狗的相公"这种嘲弄以沉默来对抗,现在我更要安安静静地培养我的自信心。我没心思和大人们谈这些,但是精神错乱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里生活了六天的孩子,凭他的经历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头绪的。我生活在这个峡谷里的现实生活使我看到,这里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无可动摇意义的世界。而且这是每天都经过一番新的检验而确认不误的。执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队员们被征去当兵打仗,大多数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每次得知他们战死的消息时,就想起他们远离我们的土地,死于异国战场上的他们闭上眼睛时的情况,转瞬即死的人,极短的时间里他们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们所看到幻影比较起来,一个人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土地上死去的现实,难道不是更意识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吗?尽管我这种不逊的想法从来没有说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经教给我,一个三次元的空间有其固有的时间,也就是有作为空间×时间的单元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一点我曾有过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着对二位说:"不仅这太阳系,还有银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还有其他的复数的宇宙,那里所能找得到无数的行星,对于这些星中的任何一个,假定有一瞬间就能到那里的宇宙船。这种难以数计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环境的行星也是难以数计的吧。那里有和人类相似的生物,这也可以说是以往就有无数例子。对于这样无数的人类以及准人类,用宇宙船遍访。这样,每个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时间,也就是说会遇上构成空间×时间的单元。如果这些几乎是无限数量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览无余,那么,这种眼睛不仅看到地球的人类史全部区域,也能看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是这样,这样的眼睛就会从那些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中,像游戏似地随意地选择现实,也能随心所欲地编排人类史了吧……现在我们生活在其中而与现在联系至今的历史,也许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这样滑稽地和天体力学专家们所说的事,是我在森林里有了六天的经历,我自己所看到的现实。为了掩埋被解体的破坏人散在于各处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里到处走,在我的眼前,曾经出现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间,被树木和藤蔓包围着的中间有"带狗的人"的狗,屁股长着眼睛的人,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个一个相继出现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间里我们当地所有的传承中的人物们。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不论谁和谁都是同时共存的。我边看着这些边走,一连走了几天,这期间,没有到银河系以外去寻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说,理解了能够进行实地调查的这个森林中的一切。我以为,这里现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说的,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观。这决不是这么说而已,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眼前出现的所有幻影的总体,以极其自然的方法告诉我的。而且,在森林里一切共存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坏人出现的。我走遍了森林里所有的地方,边走边看出现的幻影,使解体的破坏人得以复原的行为,就是为了这个…… 妹妹,我被救助队的消防队员们抓住之后,之所以总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为使破坏人的身体复原的工作,也就是给我以考验的这项事业到此为止,不得不予以放弃的缘故。森林中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空间×时间的单元,我完全走遍,通过这项劳动,我本来就能够把破坏人业已解体的所有骨头、肌肉、筋、皮肤、眼睛、牙齿、毛发等等全都复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将告成时遭此劫难而不得放弃原来的计划,我当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声中把我运回峡谷。从此以后,我就被当作"天狗的相公"时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后我要说的是,四个消防队员像抬死猴子一般抬着我,尽管我的两手两脚耷拉着,他们也不管,让我仰面朝天横穿滴着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时,妹妹,我看见了树木和藤蔓围着的像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空间的核心里就是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体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个复活了的狗那么大的东西。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明明那是别人说过的话,而且我还记得别人说那些话时的情景;可是,我总觉得那才是发自我灵魂深处的话。不过,既然语言得有两个人参与才能成立,也就不能不说是由于我的存在才成为别人的语言的真正的源泉了。有一回,那位核电站的原工程师,也就是和我相互排斥的那个人,他既想让我听见,却又装做自言自语似地说: "没有比选上救场跑垒员①更令人胆战心惊而又最雄心勃勃的了!那是为业余棒球殉难啊。虽然现在没人叫孩子们去充当球场跑垒员的了。可是,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 "是啊。即使没有哩哩哩②的声音来加油,也是……" ①打棒球在关键时刻上场的跑垒运动员。 ②"哩哩哩"指看棒球的人为跑垒员加油时的喊声。哩是英语Lead的谐音,意思是离 垒,抢先。--译注 我随声附合着,不过,那已经超过了随声附合了。虽然不能简单地以为原工程师发出那番宏论,我做出回答的那一瞬间就是产生了共鸣;但是,我们却连通了如同骨肉之亲的纽带似的热乎乎的管道,那是因为我们总算具体地了解到彼此同龄,或者只差一两岁,是真正的同辈人了。在那以前,我们只知道他和我分别毕业于东京大学理学院和文学院,谁也不知道谁的年龄,不知道因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造成了前边说过的不和的根源了。 我们怎么是同辈人?因为我在答话里说到哩哩的声音时,他马上就心领神会;而我对救场跑垒员去殉难这个词儿也立刻就产生了共鸣。我们在暮春的阳光之下,就这样静默着,倾听着回荡在五脏六腑里的、激励人心的哩哩哩的呼声。 在将近中午的体育场上,一群和我们的孩子不同的孩子们闷声不响地在打棒球,因为他们想到了在体育场周围的校舍里上课的人。他们是一群并不把体育看做正课的想出人头地的小精英。他们已经不是靠声音来抒发从体内涌出的运动的喜悦的孩子了。带原始性的肉体的情感怎么可以不加拘束地大喊大叫出来啊,他们必须成为既能接受外部管束而又能严于自律的小精英呀。 一阵突如其来的怪声从我们的孩子们的教室里传了出来。不论是他还是我,都立刻怀着遗憾的心情注视着我们的孩子,生怕他们面对体育场上那些安静而又擅长运动的孩子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容置疑的聪慧敏捷大喊大叫起来。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靠充当救场跑垒员参加球赛了。因为我没有接球的皮手套啊。" "我知道。"我回答他道。与战后业余棒球鼎盛时期的过热的流行程度相反,当地的孩子们拥有皮手套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我们村还算侥幸,连接球皮手套带守垒皮手套一共有九只,但那每一只都是正式队员的私人财产。只有通过黑市途径弄到皮手套的孩子才能取得正式队员资格。我只能难为情地遮掩着布制的接球手套在"外野"跑来跑去,捡起正式队员没接住漏在场后的球。因为我只能在保证也是属于正式队员私人所有的球不丢失的条件下,才被允许参加练球啊。 = 我在计划里起用,就是因为你不问场地,不论时宜,是个无缘无故就发笑的人啊"。老板用他那呆滞的红眼睛盯着我,仿佛还在嘲笑我是天生的小丑。"和我在广岛遭受辐射不同,你遭受辐射的本身就有些滑稽呀。……我倒不敢叫你检点些,但是,你现在,是在自知就要死于癌症的老人面前大笑啊。" "抱歉!"我一边表示歉意,一边看着老板的瘪肚子,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了。 "像你那样的小丑……也就是你这样转换为十八岁的本来三十八岁的人,带领着原来八岁现在二十八岁的儿子,自称是为人类而工作的小丑,即使从我这里带出钱去发觉,警察也不会怀疑到你和我的关系呀。"老板并不是对大笑的我,而是对那个肯定是钱的直接出处的油轮主解释。那个人已经又回到我和森的背后了。"不过,在关键时刻能肩负重托的就是这种人啊。你们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他装得简直是不伦不类呀。嘶、嘶、嘶?!" 这时,我好容易才抑制住不再笑了,老板却不停地发出微弱的气泡似的笑声。那位老板闭着满是皱褶的眼睛,手指瘦长的双手合什放在瘪肚子上。我弄不懂他的用意,只是呆望着从老板发红的鼻孔和露出闪亮的假牙的半撇的嘴唇以及又大又硬的耳朵上不停地冒出来的笑意。我觉得他那泡沫似的笑并不单一是对着我和森的化装,而是老板对他一生当中遇到的一切的人与事和一切经历的蔑视的笑,因为那笑太令人生厌了。而我本人,已觉得离那笑意太远了。 "你这样给警察的大搜索网提供情报,却把具备了制造原子弹所需的全套设备和核物质的工厂以及付给在大学纠纷中消失在地下的理学院的精英们的上亿的款项全都隐瞒了。大众传播将把它称为战后特大颠覆国家阴谋,而使日本全国人民在憎恨这个地下工厂这一点上获得统一吧。于是,你就成为站在统一了的国内舆论的顶点上的救世主了!因为你粉碎了奉行核威胁的革命,或者是挽救了对全体东京市民以及天皇一家的大破坏,总而言之是你替人民粉碎了一起大阴谋。作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英雄、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日本人,你的死将是最辉煌的死,而不再是充满丑恶、痛苦与孤独的癌症的死……,你将国葬,你的忌辰将成为国民的纪念日、全国纯洁的儿童将在纪念你的典礼上唱歌,而且,在那全国性的集会上,皇太子妃要给你的遗像敬献菊花啊。于是,你就成为这个国家的所有的人的老板啦!而且,你的核时代的英雄形象,将在全世界、全人类当中发扬光大……"当我的这些话白白地被老板的微弱的笑容吸收完了时,刚才我向老板报告过的全体待命的小丑集团已经在窗下开始了灵舞或者祈神,反正是可怕的、肆无忌惮的快活的喧嚣。我静默下来以后,老板刚刚从腹部移到胸部的合什的手,一下也没哆嗦,我怀疑老板在这样的喧闹之下居然睡着了呢。可是,他又冒出一个笑的气泡,发出比他生满舌苔的舌头顶在假牙上的声音还小的声音说道: "那么,给你吧?党派里的管理资金的人对于给你们五千万佣金不会表示反对的呀。嘶、嘶、嘶。" 我受到这最后的淡淡的笑意的挑衅,我这样想道:好吧,我何不接受呀!如果他一直像刚才那样是个古怪的怀了孕的老太婆,我会惧怕他的一切的构想,而且也会把协助他实现他的野心当做极大的犯罪吧。然而,从他那臃肿的肚子里拿出来的,不论有多大数目,也不过是钱而已,太可笑啦。让我来更多地接受工作,然后再观察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吧。因为到了最后,肯定要轮到转换的一对儿出场啦。这个晚期癌症的老人将在看到他从中渔利的核开发计划的崩溃时,而且在他仍然保持着荣誉的时候死去。不过,还有以后嘛。现如今,转换了的一对儿不但拥有我的技术和理论,而且还有了充裕的资金啦!既然我们的转换是凭借范围的精神的力量,那么让转换了的一对儿来开发人类的唯一的宇宙范围的力量,也就是核爆炸的力量,不是十分恰当的么?"……我正在这样想着,森的右手又狠狠地加强了握力。我再也忍受不住,想把手腕挣出来,但是,那铁手不肯放松。我痛得在喉咙里哼哼,森也一边用劲儿掐我的手腕一边哼哼呢。我疼得要发疯了,却忽然记忆起我一生最痛苦的事来。幼儿的我发现自己用右手能干许多事以后,又发现了左手也能干,于是,我就让两只手打斗起来。母亲发现了我鲜血淋淋的双手,就把我的两手分开绑在厨房的柱子上了。因为我在那时没有把双手的斗争进行到底,所以一生一世总是半途而废,半瓶儿酸呀!我一边痛得哼出声来,一边发现了新的情况。 这时,老板微微睁开兴奋得通红的眼睛,好像急于得到回答似地呻吟着望着我。他仿佛在嘲弄我,除了向他屈服、供他指使之外还有什么生存下去的途径?于是,我不知是向着宇宙精神还是向着老板,反正提高嗓门儿大叫一声"我接受!"踹了一脚床腿儿,仰面朝天地向后挺去。 就在我用脑袋直撞了油轮主的大睾丸之后从他的胯档里挣扎着拔出脑袋准备再一次从正面用头冲击时,我看见了出色地战斗着的森。当我来一个背式跳跃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松开我的手,站起来抓住放在地板上的仙杖,举起来朝着老板搂头盖顶猛打了下去。他把紧追不舍的秘书们甩在屁股后,夺过装着五亿日元的鹿皮提包就窜了出去,那真是超级老人的飒爽英姿啊!我一边搂住强大的格斗的对手,晃晃摇摇地阻挡他们前去救援老板;一边为刚才看见的情景感动得直打冷战。我觉得我就是为了看见森在刚才那一瞬间的飒爽英姿才生养他、抚育他长大的,我产生了与转换了的小伙子,身份不相称的父亲的冲动!而且,我要把胸口撕碎,要把嗓子喊破似地大嚷起来,哩、哩、哩、哩、哩、哩、哩、哩!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哩、哩、哩、哩啦! 就在这时,我被油轮主的大皮鞋踢开,一个筋斗翻在破玻璃窗的碎片上,可是,我挣扎起来,只见那人群哗然后退,花车在腾出来的空间的正中熊熊燃烧起来了。小丑集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拿出隐藏的煤油,向火上洒。森被机动队追赶着,向那火势凶猛的花车奔去。他抡起半敞开的鹿皮提包,遮蔽着他的全身的蓬发随风披靡,小丑集团的鼓嘈自不必说,他现在是在整个人群所发出的呐喊之中,越过了栅栏,向花车的火焰上扑去!就在森一头扎进了那巨大的火焰的正中间他的身子还飘在空中时,撒落出来的钞票和他的蓬发一起燃烧起来了。在紧揪着他的油轮主的身后,那个张着大嘴已经死去的老板的最后的奢望一下子化为灰烬了。还有燃烧着的森!我再次被打倒在碎玻璃上,我一边咒骂那些警官,一边像刚下生的婴儿那样浑身是血,拚出全身的力气哭号着,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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