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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

受活 《受活》

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人本就不受活①,却又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③。 一夜间,冬天又折身回来了。也许是转眼里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来,冬天紧步儿赶到了。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没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 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受活庄⑤里的人,睡觉时赤裸裸在床上摇着大蒲扇、软纸扇;身边放了一张布单也是不盖的。可是,到了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阵风,谁都眯着眼儿去扯拽单子了,把单子搭在身上了,却又觉得寒气从单子缝中往人的身骨里边扎,往心肝脾胃里边拧,就又起床去箱里、柜里翻那收拾好的被子了。 来日里,各家推开屋门儿,女人们都一色儿惊叫道:“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 男人们一色儿推开屋门待一会儿,叹上一口气,说:“操!大热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年了。 庄里的榆树、槐树、桐树、杨树们,是实实在在白了呢。冬天落雪,那树是一枝一条的白,夏日树叶蓬旺,一片浓阴,这白就冷不丁白成一堆了,白成山峰了,像撑着一把硕大厚重的白伞了。擎不动雪的树叶让雪从叶上滑下来,嘭一下,如一团面粉落下来,在地上炸出许多白亮亮的点。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⑦,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地,小麦倒卧了,惨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洁洁素素一世界。

日光流年 《日光流年》

第一卷 注释天意 第一章 阎连科 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 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抬头望望西天,看日头是否从那儿出来了,是否成了蓝色或者绛紫色。死就像雨淋样终年朝三姓村哗哗啦啦下,坟墓如雨后的蘑菇蓬蓬勃勃生。坟地里新土的气息,深红艳艳,从春到夏,又自秋至冬,一年四季在山梁上叮咚流淌。这是冬末初春,沟底的靠水柳已经有一滴滴绿气缀在枝头上,村里的杨树、槐树、榆树等,去年的新枝,今年也都绿粉淡淡了。村里有了潮润的暖气。山梁上的日色如薄金样浅下一层。醒冬的小麦,一片片挂在山坡上,仿佛落地的绿云样在风中飘悠摆动。 芽发苗绿时候,正值死亡旺季,每年的这个月日,村里的蓝姓、杜姓或者司马姓,会如牲口般喉咙一疼就死了。死了就埋了。埋了就压根从人世消失了。村里除了几十年前的村长杜拐子,一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司马蓝三十九岁了,说到天东地西,也该轮着他死了。眼下,他正同他的五弟司马鹿,六弟司马虎,用绳子在司马家坟地丈量着,左拉右排,在地上用木棍计算,拿白石灰在地里划了几条白线,硬生生地挤不出他们弟兄三个的三房墓室来。

坚硬如水 《坚硬如水》

等我死过之后,安静下来,我会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论、行为和我行走的姿势及对那鸡屎狗粪的爱情的破解。那儿是一片温柔之乡,是思考的上好去处。思考在那儿如柳絮飘落样轻柔美丽,灿若桃花。可眼下,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已经把执行枪决的枪口对准了我和红梅的后脑。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场,迎着枪弹去;气昂昂,笑生死,跨过阴阳桥。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无所愁。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自应酬。革命必须这样,抛头颅,东征西战筋骨断;洒热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后,或者一周之后,我和红梅将在那片山坡下、河道边的乡村刑场,同戴一副手铐,同跪一个坑沿,同赴温柔之乡。时间于我们已经很少,像上甘岭的水壶中最后的水滴,粒粒晶莹,滴滴珍贵。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将熄灭,它曾经燎原过山河与大地,小溪与沟壑。燃烧了空气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动物和石头,青草和脚步,庄稼和男人,季节和街道,还有女人的子宫,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春水西流去,东风西风鏖战急。娘哦娘,儿死后让儿的坟墓向东方,使儿能看见集镇与程岗。

风雅颂 《风雅颂》

说起来,从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回到耙耧山脉时,我走得并不快,可时光却在我脚下汩汩湍急,飞溅而流失。这让我想起我的新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在以下的故事中,我可以简称这部专著为《风雅之颂》吗?)里的一句话--每个人无论你最初沿着人生的新途走到哪里,但最终都只能沿着老路走回去。 我以为,《风雅之颂》是一部伟大的专著,它重新揭示了一部经书的起源和要义,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园与靠山。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贵如金玉,掷地有声。它的完成,耗费了我5年的光阴。清燕大学那片松树林中教研室的枯色瓦屋,我搬进去时收拾得窗明几净,墙壁上白如天空,可等我离开时,窗棂上已经再次红漆剥落,露出了缕楼木痕。那雪白的墙壁,也布满了灰尘污垢,如同沾上了粪便的巨大抹布,挂在屋里的四周。 当然,《风雅之颂》这部专著给我带来的还不止这些。它给我最大的回报,是今年夏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看见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乱地扔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我妻子赵茹萍,正和当时还是副校长的博导李广智,躺在卧室里的床铺上。赵茹萍粉白红润,只是稍稍有些臃肿(也可以说,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可是李广智却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只晒干的虾米缩在一条白条鱼的身上。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让我当时就想,他们难有性高潮的到来。 他李广智难有这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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