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老舍

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对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的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用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话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老张也办教育?

火车集 《火车集》

“火”车 除夕。阴历的,当然;国历的那个还未曾算过数儿。火车开了。车悲鸣,客轻叹。有的算计着:七,八,九,十;十点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可是孩子们恐怕已经睡了;架上放着罐头,干鲜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听到唤着“爸”,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车上的人,连一个长得象熟人的都没有;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车走的多慢!心已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还在车上;吸烟,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着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过头来,大家板着脸;低下头,泪欲流,打个哈欠。 二等车上人不多。胖胖的张先生和细瘦的乔先生对面坐着。二位由一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及至车开了,而车上旅客并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驰的凄凉,同时也微觉独占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怜: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匀不出来。意见相合:有免票的人教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愿意看朋友干着急,等得冒火!同声慨叹:今日的朋友——哼,朋友!——远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还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齐点头:把误了过年的罪过统统归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借借免票,倒还顺利,单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儿!一齐没好意思出声:真他妈的! 胖张先生脱下狐皮马褂,想盘腿坐一会儿;太胖,坐不牢;车上也太热,胖脑门上挂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对瘦乔先生:“车里老弄这么热干吗?坐飞机大概可以凉爽一点。” 乔先生早已脱去大衣,穿着西皮筩的皮袍,套着青缎子坎肩,并不觉得热:“飞机也有免票,不难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总以不冒险的为是!”张先生试着劲儿往上盘两只胖腿,还不易成功。“茶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岁,脖子很细很长,似乎可以随时把脑袋摘下来,再安上去,一点也不费事——攥着满手的热毛巾,很想热心服务,可是委屈太大了,一进门便和小崔聊起来:“看见了没有?二十七,二十八,连跟了两次车,算计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临期,刘先生上来了:老五,三十还得跑一趟呀!唉,看见了没有?路上一共六十多伙计,单短我这么一个!过年不过,没什么;单说这股子别扭劲!”长脖子往胖张先生那边探了探,毛巾换了手,揭起一条来,让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对刘先生说了:过年不过没什么,大年三十‘该’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车了,恰好赶上这么个巧当儿!六十多伙计,单缺我……”长脖子象倒流瓶儿似的,上下咕噜着气泡,憋得很难过。把小崔的毛巾接过来,才又说出话来:“妈的不用混了,不干了,告诉你,事情妈的来得邪!一年到头,好容易……”

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对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火葬 《火葬》

在七七抗战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时写两篇长篇小说。这两篇是两家刊物的“长篇连载”的特约稿,约定:每月各登万字,稿酬十元千字。这样,我每月就能有二百元的固定收入,可以作职业写家矣。两篇各得三万余字,暴敌即诡袭芦沟桥,遂不续写。两稿与书籍俱存济南的齐鲁大学内,今已全失。十一月,我从济南逃出,直到去年夏天,始终没有写过长篇。为稍稍尽力于抗战的宣传,人家给我出什么题,我便写什么,好坏不管,只求尽力;于是,时间与精力零售,长篇不可得矣。还有,在抗战前写作,选定题旨,可以从容搜集材料,而后再从容的排列,从容的修改。抗战中,一天有一天的特有的生活,难得从容,乃不敢轻率从事长篇。再说,全面抗战,包罗万象,小题不屑于写,大题又写不上来,只好等等看。 去年夏天来碚,决定写个中篇小说。原因:(一)天气极热,不敢回渝;北碚亦热,但较渝清静,故决定留碚写作。(二)抗战中曾屡屡试写剧本,全不象样,友好多劝舍剧而返归小说。(三)荣誉军人萧君亦五在碚服务,关于军事者可随时打听。 天奇暑,乃五时起床,写至八时即止,每日可得千余字。本拟写中篇,但已得五六万字,仍难收笔,遂改作长篇。九月尾,已获八万余字,决于双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肠,一切停顿。二十日出院,仍须卧床静养。时家属已由北平至宝鸡:心急而身不能动,心乃更急。赖友好多方协助,家属于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缓缓补写小说;伤口平复,又患腹疾,日或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写完全篇,约十一万字,是为《火葬》。 写完,从头读阅一遍,自下判语:要不得!有种种原因使此书失败:(一)五年多未写长篇,执笔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二)天气奇暑,又多病痛,非极勉强的把自己机械化了,便没法写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机械化了,是否能写出好作品呢?我不敢说。我的写作生活一向是有规律的,这就是说,我永远不昼夜不分的赶活,而天天把上半天划作写作的时间,写多写少都不管,反正过午即不再作,夜晚连信也不写。不过,这种细水长流的办法也须在身体好,心境好的时候才能办得通。在身心全不舒服的时节,象去年夏天,就没法不过度的勉强,而过度的勉强每每使写作变成苦刑。我吸烟,喝茶,楞着,擦眼镜,在屋里乱转,着急,出汗,而找不到所需要的字句!勉强得到的几句,绝对不是由笔中流出来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处。这些堆砌起来的破砖乱瓦是没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纸撕掉另写。另写么,我早已筋疲力尽!只好勉强的留下那些破烂儿吧。这不是文艺的创作。而是由夹棍夹出来的血!(三)故事的地方背景是文城。文城是地图上找不出的一个地方,这就是说,它并不存在,而是由我心里钻出来的。我要写一个被敌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战数年来,我并没在任何沦陷过的地方住过。只好瞎说吧。这样一来,我的“地方”

蜕 《蜕》

是在昆明湖的苔石上,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在北海上斜着身自顾绿影的古柳旁,有小小一只蝉正在蜕变。无疑的,时候是已经晚一点了,因为柳影已略略含着悲意,晚风开始透出一点警告的秋凉。蜕变似嫌太迟了些个。 可是,生的意志顽抗着一切的困难,生或死全凭今日的挣扎,没工夫去顾虑什么。生命的第一句口号是勇往直前,不管不顾的向前冲杀是它的最原始而最聪明的战略。这只小蝉要把钢一般黑润的身儿,由皮壳里冲出来,由阴暗而光明,由隐忍而活跃,绝对相信它自己的力量。它必须自证能否飞上枝头,唱出生命最美的歌。它必须鼓动那潜在的大力,把自己提拔到朝阳与晚晴中,由酣睡而飞鸣。它那点小小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它是所向无敌,用生的意志击破所有的困难的。一直到它飞上柳枝,它还是喊着“冲杀”,“前进”! 反之,它若是知难而退,缩敛起它的足与翅,它将无可挽救的做了僵虫;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被顽童的脚踏碎在泥土上,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被虫蚁掳架到暗穴中,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随着落叶被西风卷到水里去。世界上所有的力量,到那时候,是没法把它提到柳枝上去的。 降服便扫兴的抹去生命一切的光荣与意义。看!那小蝉的嫩翼是怎样的颤动,在生与死之间颤动呢! 第一 1 冲动的要打,冲动的要和,冲动的抵抗,冲动的奔逃,把芦沟桥的义愤怒吼变成平津沦陷的悲泣。任着敌人把有四季鲜花与百条轨路的丰台已建成铜墙铁壁,我们才喝令睡在营房里的健儿,混战一番。城里连沙包已经撤去,域外却仓皇舞起大刀,仿佛我们赤手空拳也能打到山海关去似的,令人恍惚间又看见义和拳的梦境。顷刻间,南苑已成血海,大刀乱掷在泥土上。主将的愚昧,与夜战马超式的理想光荣,使洒鞋大刀的健儿死不瞑目——他们的血还未干,城头已换了国旗。 那与虹一样明丽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严与文化,伤心的默默无语,象被奸污过的贵妇。那模范的警察,惨笑着交了枪;亡了国家,肩上反倒减轻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种无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惨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车夫,从门缝向外偷看,而后紧一紧腰带,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紧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断瓦颓垣上,河上滚浮着黄帝子孙的尸身。 除了历史是梦作成的,谁能想到灭亡是这么潦草快当的事呢?

樱海集 《樱海集》

开开屋门,正看邻家院里的一树樱桃。再一探头,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儿绿海。这是五月的青岛,红樱绿海都在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 友人来信,要我的短篇小说,印集子。 找了找:已有十五六篇,其中有一两篇因搬家扯乱,有头无尾,干脆剔出;还有三四篇十分没劲的,也挑出来,顺手儿扔掉。整整剩下十篇,倒也不多不少。大概在这十五六篇之外,还至少应有两三篇,因向来不留副稿,而印出之后又不见得能篇篇看到,过了十天半月也就把它们忘死;好在这并不是多大的损失,丢了就丢了吧。 年方十九个月的小女生于济南,所以名“济”;这十篇东西,既然要成集子,自然也得有个名儿;照方吃烤肉,生于济南者名“济”,则生于青岛者——这十篇差不多都是在青岛写的——应当名“青”或“岛”。但“青集”与“岛集”都不好听,于是向屋外一望,继以探头,“樱海”岂不美哉!《樱海集》有了说明。下面该谈谈这十篇作品。 虽然这十篇是经过了一番剔选,可是我还得说实话,我看不起它们。不用问我哪篇较比的好,我看它们都不好。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在去年七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于是来到青岛。到了青岛不久,至友白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

无名高地有了名 《无名高地有了名》

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网友上传是为了宣传本书,版权归原作者。一 短短的,只有二十八天的二月,还没来得及表现什么,就那么匆忙地过去了。 进了三月的门儿,冬与春开始有些一时还胜负难分的斗争:远处高峰上的积雪虽然未见减少,近山山脚下的既象涧溪又象小河的驿谷川却起了点变化:还冻着冰,可是每当晴明的晌午,河中就漾出水来,把冰上一冬的积尘与积雪冲洗开一些,显出些颜色不同的沟沟道道来。春的小出击部队,仿佛是,已突破严冬的一处防线,得到一点胜利。这条流动在乱山间,没有什么名气,也不大体面的小河,给我们的战士带来说不完的麻烦和困难。小河的一举一动和任何变化都惹起战士们的、特别是后勤部队的密切注意。他们必须随时动脑子想出应付的办法来,而后冒着最大的危险,付出最大的体力劳动,忍受那常人绝不能忍受的痛苦,去执行那些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难怪运输连的一位老班长,常若桂,每每这么说:“这条该死的河就是咱们的绊马索!” 虽然这么叨唠,每遇到较大的战斗的时节,常班长可没落过后,总是去要求最艰难的任务,争取立功。是的,这位三十多岁,腰短胸宽,脸扁脖粗,象块横宽的石碑那么结实的老班长并非怕这条“绊马索”,而是想早日消灭敌人,不再教敌人的炮火封锁着咱们的运输线。因此,每逢他在路上遇见电话员谭明超的时候,这一“老”一少必定说几句关于驿谷川的事。 小谭才十八岁。看样子,他并不怎么壮实:细条身子,相当的高;窄长秀气的脸还没有长成熟;特别象孩子的地方是在嘴上,不在左就在右,嘴角上老破裂着一小块,他常常用舌尖去舔一舔。看神气,他可绝不象个孩子。每逢炮弹或敌机从他的头上飞过,他总是傲慢地向上斜一斜眼,然后微笑一下——只有饱经世故的中年人才会这么微笑。“老子不怕!”他心里对炮弹或敌机这么说。 跟常班长一样,他永远不肯落后,哪里的任务最艰难,他要求到哪里去。现在,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他的任务仍然是极艰苦的;他担任驿谷川渡口的查线接线工作。敌人的炮火日夜封锁着这个渡口。空中的和水里的电线随时被炸断,他得去检查修理。他的瘦长的身子上已受过许多次伤。他不但知道电话是部队的耳目,而且保证使这耳目永远灵通。当他看到手上的、臂上的、腿肚子上的伤疤的时候,他会那么老练地一笑,心里说:现在虽然还不是英雄,这些伤疤却是能作英雄的根据。他是青年团员。 他心中的模范人物是每战必定立功的,在驿谷川东边的前沿阵地守备了一百多天,在二月初撤到河西去的一营营长,贺重耘。

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

假若诸事都能“照计而行”,则此书的组织将是: 1.段——一百段。每段约有万字,所以 2.字——共百万字。 3.部——三部。第一部容纳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 本来无须分部,因为故事是紧紧相连的一串,而不是可以分成三个独立单位的“三部曲”。不过,为了发表与出书的便利,就不能不在适当的地方画上条红线儿,以清眉目。因此,也就勉强的加上三个副标题,曰《惶惑》,《偷生》,与《饥荒》。将来,全部写完,印成蓝带布套的绣像本的时候,这三个副标题,就会失踪了的。 现在是随写随出,写到够十五万字左右,即出一本,故三部各有两本,全套共六本。不过,到出第二本的时候,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就把第一本也放在里面,在《惶惑》之下,成为《四世同堂》的第一部,而后,第二部,第三部,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照方炮制,直到全套出来,再另行设计,看是用石印好还是刻木版好;此系后话。暂时且不必多去操心。 设计写此书时,颇有雄心。可是执行起来,精神上,物质上,身体上,都有苦痛,我不敢保险能把他写完。即使幸而能写完,好不好还是另一问题。在这年月而要安心写百万字的长篇,简直有点不知好歹。算了吧,不再说什么了!三十四年四月一日,在打摆子中。 01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在他的壮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一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夜不绝;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

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

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一样的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个问题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样的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的别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一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一买就买两角钱的书,一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一边儿跑一边娇声细气的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一点才痛快;天下那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 一 一九三八年夏,汉口战局吃紧。 浑浊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地往东奔流,形形色色的难民,历尽了人间苦难,正没命 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贴着红膏药的飞机,一个劲儿地扔炸弹。炸弹发出揪心 的咝咝声往下落,一掉进水里,就溅起混着血的冲天水柱。 一只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轮,满载着难民,正沿江而上,开往重庆。船上的烟 囱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开进了“七十二滩”的第一滩,两岸的悬崖峭壁,把江水紧紧 挤在中间。 房舱和统舱里都挤满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浓烟直冒的烟囱底下,有五、 六十个小孩子,手足无措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已经没了家,没了父母,浑身都是煤烟 和尘土,就象刚打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湍急的扬子江,两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条怒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狂地 在两山之间扭来扭去。过了一道险滩,紧接着又是一道,然后直泻而下。船在江面上颠 来簸去,象一条毛毛虫在挣命。汽笛一响,船上每个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 临头。 每过了一道险滩,船上的人就松一口气,象在一场紧张的摔跤中间,喘过一口气来。 有的人转过身去看岸边的激流与浪花,只见人和水牛在水中间打转,水面上只露着黑色 的头发梢,和转得飞快的,两只长长的牛犄角。 有的时候,迎着激流而上的满载的船,猛地摇晃起来,江水从船帮一涌而入,把甲 板上的每个人都浇个透湿。 太阳一落到峭崖的背后,寒风就吹得乘客们直打颤。偶尔一线阳光从岩石缝里漏过来,在汹涌的江面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两岸,座座青山,处处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千姿万态,构成一幅无穷 无尽的画卷。古往今来,多少人讴歌过江上变幻莫测的美景,多少人吟咏过有关它的神 奇传说。楚怀王和巫山神女幽会的古迹犹存。可是这些逃难的旅客已顾不得这些,当江 轮穿过巫峡,打绝代佳人——神女峰面前驶过时,他们都毫不动心。 难民们没闲心,也没立足的地方,没法凭栏观赏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贵贱, 都被眼面前的危险和茫茫前途吓住了。特别使人难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舱里的人 出不来,因为甲板上满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动不了,因为没空档儿! 哪怕就是喘口大气,或是一只腿倒换一只腿地站着,也很难。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 块儿。可是,疲劳不堪的茶房还是想法给乘客们开饭。他们光着脚走路。那些沾满了煤 烟和尘土的脚丫子,把它们挨过的所有东西都蹭脏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饼子。 他们的脚沾不着甲板,只好见什么踩什么,——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脸上或身上呢。被踩 的人又叫又骂,结果是更乱,更惨。 在“民生”轮上,谁心里也不平静,人们不是烦恼,就是生气,悲伤。两岸美丽的 青山映入眼帘也振奋不了他们。生活太无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说不尽的伤心。 乘客之中看来只有一个人是既不悲伤,也不发愁。虽说他也和别人一样,饱尝战争 之苦,备受旅途艰辛。 这人就是方宝庆,四十开外。他靠一面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三弦,在茶馆里唱大鼓,说评书吃饭。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大半生带着全家走南闯北。现在一家子也还都 跟着他。他大哥躺在满是煤灰的甲板上,轮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哼哼。 人家都叫他窝囊废。他真是个窝囊废,整天除了咳声叹气,什么事也不干。那个拿胖乎 乎的背靠着房舱墙壁,和窝囊废挤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宝庆的老婆。 她正提高了嗓门,眼泪汪汪地骂旁边的什么人。 离方二奶奶不远,半躺半坐地靠着,看起来又可怜,又肮脏的,是方宝庆的亲生女 大凤。 靠栏杆那边的甲板上,坐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是方宝庆的养女秀莲。秀莲和她 爸爸一样,在茶馆里卖唱。她清秀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神色,一个人在那里摸骨牌玩。船 每颠一下,窝囊废就叫唤一声,秀莲就骂一句,因为船身的摇晃弄乱了她的骨牌。她声 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宝庆不愿意和家里人坐在一起,他喜欢走动。听着哥哥叫唤,老婆一个劲儿地唠叨,他受不了。

贫血集 《贫血集》

三年来,因营养不良,与打摆子,得了贫血病。病重的时候,多日不能起床;一动,就晕得上吐下泻。病稍好,也还不敢多作事,怕又忽然晕倒。 以贫血名集,有向读者致敬之意;其人贫血,其作品亦难健旺也。 老舍于北碚。 恋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二马 《二马》

第一段 马威低着头儿往玉石牌楼走。走几步儿,不知不觉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 他想着的那点事,象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儿糊满了;不但没有给外面的东西留个钻得进去的小缝儿,连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动作也满没受他的心的指挥。他的眼光只是直着出去,又直着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来。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齐消灭了,立刻消灭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总有两三分钟,才慢慢的把面前的东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礼拜。”他自己低声儿说。 礼拜下半天,玉石牌楼向来是很热闹的。绿草地上和细沙垫的便道上,都一圈儿一圈儿的站满了人。打着红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张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闷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资本阶级。”把天下所有的坏事全加在资本家的身上,连昨儿晚上没睡好觉,也是资本家闹的。紧靠着这面红旗,便是打着国旗的守旧党,脖子伸得更长,(因为戴着二寸高的硬领儿,脖子是没法缩短的。)张着细白的大毛手,拼着命喊:“打倒社会党,”“打倒不爱国的奸细。”把天下所有的罪恶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连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饭的时候煮了一个臭鸡蛋,全是工人捣乱的结果。紧靠着这一圈儿是打蓝旗的救世军,敲着八角鼓,吹着小笛儿,没结没完的唱圣诗。他们赞美上帝越欢,红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劲。有时候圣灵充满,他们唱得惊天动地,叫那边红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来的字骂街。紧靠着救世军便是天主教讲道的,再过去还有多少圈儿: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复兴的;也有什么也不讲,大伙儿光围着个红胡子小干老头儿,彼此对看着笑。 红旗下站着的人们,差不多是小泥烟袋嘴里一叼,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台上说什么,他们点头赞成什么。站在国旗下面听讲的,多半是戴着小硬壳儿黑呢帽,点头咂嘴的嘟囔着:“对了!”“可不是!”有时候两个人说对了劲,同时说出来:“对了。”还彼此挤着眼,一咧嘴,从嘴犄角儿挤出个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儿就不象这些大圈儿这么整齐一致了。他们多半是以讨论辩驳为主体,把脑瓜儿挤热羊似的凑在一块儿,低着声儿彼此嚼争理儿。此外单有一群歪戴帽,横眉立目的年青小伙子,绕着这些小圈儿,说俏皮话,打哈哈,不为别的,只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细。圈儿外边围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边儿高,一样的大手大脚,好象伦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儿们。

老舍集外 《老舍集外》

目录 不说谎的人 创造病 敌与友 电话 丁 番表——在火车上 狗之晨 记懒人 民主世界 牛老爷的痰盂 沈二哥加了薪水 生灭 小铃儿 新爱弥耳 裕兴池里 抓药 不说谎的人 一个自信是非常诚实的人,象周文祥,当然以为接到这样的一封信是一种耻辱。在接到了这封信以前,他早就听说过有个瞎胡闹的团体,公然扯着脸定名为“说谎会”。在他的朋友里,据说,有好几位是这个会的会员。他不敢深究这个“据说”。万一把事情证实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绝交吧,似乎太过火;和他们敷衍吧,又有些对不起良心。周文祥晓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但是他忠诚实在,他的名誉与事业全仗着这个;诚实是他的信仰。他自己觉得象一块笨重的石头,虽然不甚玲珑美观,可是结实硬棒。现在居然接到这样的一封信: “……没有谎就没有文化。说谎是最高的人生艺术。我们怀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谎这件事。历史是谎言的纪录簿,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巧于说谎的有最大的幸福,因为会说谎就是智慧。想想看,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间,不说谎怎能平安的度过十二小时。我们的良心永远不责备我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然而恋爱神圣啊!胜者王侯败者贼,是的,少半在乎说谎的巧拙。文化是谎的产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最会扯谎的家伙。最好笑的是人们一天到晚没法掩藏这个宝物,象孕妇故意穿起肥大的风衣那样。他们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们时时在扯谎,于是谎上加谎,成为最大的谎。我们不这样,我们知道谎的可贵,与谎的难能,所以我们诚实的扯谎,艺术的运用谎言,我们组织说谎会,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与宣传它的好处。我们知道大家都说谎,更愿意使大家以后说谎不象现在这么拙劣,……素仰先生惯说谎,深愿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光大东西文化!倘蒙不弃……”

老舍集外 《老舍集外》

目录 不说谎的人 创造病 敌与友 电话 丁 番表——在火车上 狗之晨 记懒人 民主世界 牛老爷的痰盂 沈二哥加了薪水 生灭 小铃儿 新爱弥耳 裕兴池里 抓药 不说谎的人 一个自信是非常诚实的人,象周文祥,当然以为接到这样的一封信是一种耻辱。在接到了这封信以前,他早就听说过有个瞎胡闹的团体,公然扯着脸定名为“说谎会”。在他的朋友里,据说,有好几位是这个会的会员。他不敢深究这个“据说”。万一把事情证实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绝交吧,似乎太过火;和他们敷衍吧,又有些对不起良心。周文祥晓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但是他忠诚实在,他的名誉与事业全仗着这个;诚实是他的信仰。他自己觉得象一块笨重的石头,虽然不甚玲珑美观,可是结实硬棒。现在居然接到这样的一封信: “……没有谎就没有文化。说谎是最高的人生艺术。我们怀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谎这件事。历史是谎言的纪录簿,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巧于说谎的有最大的幸福,因为会说谎就是智慧。想想看,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间,不说谎怎能平安的度过十二小时。我们的良心永远不责备我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然而恋爱神圣啊!胜者王侯败者贼,是的,少半在乎说谎的巧拙。文化是谎的产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最会扯谎的家伙。最好笑的是人们一天到晚没法掩藏这个宝物,象孕妇故意穿起肥大的风衣那样。他们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们时时在扯谎,于是谎上加谎,成为最大的谎。我们不这样,我们知道谎的可贵,与谎的难能,所以我们诚实的扯谎,艺术的运用谎言,我们组织说谎会,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与宣传它的好处。我们知道大家都说谎,更愿意使大家以后说谎不象现在这么拙劣,……素仰先生惯说谎,深愿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光大东西文化!倘蒙不弃……”

猫城记 《猫城记》

我向来不给自己的作品写序。怕麻烦;很立得住的一个理由。还有呢,要说的话已都在书中说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说,夸奖自己吧,不好;咒骂自己吧,更合不着。 莫若不言不语,随它去。 此次现代书局嘱令给《猫城记》作序,天大的难题!引证莎士比亚需要翻书;记性 向来不强。自道身世说起来管保又臭又长,因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骚,哭哭啼啼也不 象个样子——本来长得就不十分体面。怎办? 好吧,这么说:《猫城记》是个恶梦。为什么写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可是 写得很不错,因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虽然我自己还有一点点不满意。不很幽 默。 但是吃多了大笑,震破肚皮还怎再吃?不满意,可也无法。人不为面包而生。是的, 火腿面包其庶几乎? 二姐嫌它太悲观,我告诉她,猫人是猫人,与我们不相干,管它悲观不悲观。二姐 点头不已。 外甥问我是哪一派的写家?属于哪一阶级?代表哪种人讲话?是否脊椎动物?得了 多少稿费?我给他买了十斤苹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问,我乐得去睡大觉。梦中倘有 所见,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还能写本“狗城记”。是为序。 年月日,刚睡醒,不大记得。 一 飞机是碎了。

蛤藻集 《蛤藻集》

收入此集的有六短篇,一中篇;都是在青岛写成的。取名“蛤藻”,无非见景生情:住在青岛,看海很方便:潮退后,每携小女到海边上去;沙滩上有的是蛤壳与断藻,便与她拾着玩。拾来的蛤壳很不少了,但是很少出奇的。至于海藻,更不便往家中拿,往往是拾起来再送到水中去。记得在艾尔兰海边上同着一位朋友闲逛,走到一块沙滩,沙子极细极多,名为天鹅绒滩。时近初秋,沙上有些断藻,叶短有豆,很象圣诞节时用的Mistletoe。据那个友人说,踩踩这种小豆是有益于脚的,所以我们便都赤足去踏,豆破有声,怪觉有趣。在青岛,我还没遇上这样的藻,于是和小女也就少了一种赤足的游戏。 设若以蛤及藻象征此集,那就只能说:出奇的蛤壳是不易拾着,而那有豆儿且有益于身体的藻也还没能找到。眼高手低,作出来的东西总不能使自己满意,一点不是谦虚。读者若能不把它们拾起来再马上送到水中去,象我与小女拾海藻那样,而是象蛤壳似的好歹拿回家去,加一番品评,便荣幸非常了! 老舍序于青岛。二十五年双十节

文博士 《文博士》

作者书社出版部早就约我写篇较长的文章,有种种原因,使我不敢答应。眼看到寒假了,出版部先生的信又来到,附着请帖,约定在香港吃饭。赔上几十块路费也得去呀,交情要紧。继而一想,不赔上路费而也能圆上脸,有没有办法呢?这一想,便中了计。写文章吧,没有旁的可说。答应了。 答应了,写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可真难倒了英雄好汉。大体上说,长篇总是小说喽,我没有写诗史的本领,对戏剧是超等外行。只能写小说——好坏是另一问题。写什么呢?想了好久,题目决定为《文博士》。是什么呢?不能说,说破就不灵了。内容?还是不能说,没想出来呢,再逼我,要上吊去了。我实在想不出答复来。这不是发牢骚,也不是道歉,这是广告。广告不可骗人过甚,所以我不能说:读完此篇,独得十五万元,也算序。

牛天赐传 《牛天赐传》

要不是卖落花生的老胡,我们的英雄也许早已没了命;即使天无绝人之路,而大德曰生,大概他也不会完全象这里所要述说的样子了。机会可以左右生命,这简直无可否认,特别是在这天下太平的年月。他遇上老胡,机会;细细的合算合算,还不能说是个很坏的机会。 不对,他并没有遇上老胡,而是老胡发现了他。在这个生死关头,假如老胡心里一别扭,比如说,而不爱多管闲事,我们的英雄的命运可就很可担心了。是这么回事:在这个时节,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会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声,因为他是刚降生下来不到几个钟头。这时候他要是会说话,而很客气的招呼人,并不见得准有他的好处;人是不可以努力太过火的。 老胡每天晚上绕到牛宅门口,必定要休息一会儿。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准知道牛氏老夫妇决不会照顾他的;他们的牙齿已过了嚼糖儿豆儿的光荣时期。可是牛宅的门洞是可爱的,洁净而且有两块石墩,正好一块坐着,一块放花生筐子,好象特为老胡预备下的。他总在这儿抽袋烟,歇歇腿,并数一数铜子儿。有时候还许遇上避风或避雪的朋友,而闲谈一阵。他对这个门洞颇有些好感。

面子问题 《面子问题》

佟景铭秘书——五十多岁,胖胖的颇有福相。世家出身,为官多年,毕生事业在争取面子。 佟继芬小姐——佟秘书之女。已二十六岁,犹自称十七。婚事未成,心中着急,但面子问题所在,又不能轻率从事。于建峰科长——三十多岁,佟之同事与好友,略带市侩气,深知面子的重要,但决不为面子所牺牲。 秦剑超医官——三十二岁,很好的医生,但不大懂面子。欧阳雪小姐——二十二岁,秦医官手下的看护。因容貌的美好,职业的高尚,往往不肯敷衍面子。 周明远书记——二十五岁,疑心全人类都轻视他。方心正先生——三十多岁,因乱想发财而破产,虽在极度困苦中,仍努力保持面子。 单鸣琴小姐——二十八岁,方心正之妻,对面子问题绝对与丈夫合作。

龙须沟 《龙须沟》

王大妈——五十岁的寡妇,吃苦耐劳,可是胆子小,思想旧。她的大女儿已出嫁,二女儿正在议婚。母女以焊镜子的洋铁边儿和作针线活为业。简称大妈。王二春——王大妈的二女儿,十九岁。她认识几个字,很想嫁到别处去,离开臭沟沿儿。简称二春。丁四嫂——三十岁左右,心眼怪好,嘴可厉害,有点嘴强身子弱。她的手很伶俐,能作活挣钱。简称四嫂。丁四爷——三十岁左右,四嫂的丈夫,三心二意的,可好可坏;蹬三轮车为业。他因厌恶门外的臭沟,工作不大起劲。简称丁四。 丁二嘎子——十二岁,丁四的儿子,不上学,天天去捡煤核儿,摸螺蛳什么的。简称二嘎。 丁小妞——二嘎的妹妹,九岁。不上学,随着哥哥乱跑。简称小妞。

骆驼祥子 《骆驼祥子》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①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②。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上一页 1 / 1 下一页